没有一双作戏的眼神,能那般专注,全心全意……看着小九,而且──只看着小九。
螭吻迅速接话,不是睹气,句句发自肺腑:“那他,最好永远不要想起,忘了就罢。”
什么自责、什么难受,那些,全都不要有。
快快乐乐去成龙吧,用墨鳞金骨的力量,取回属于惊蛰的一切。
至于他螭吻,目前这样……也很好。
只要顾吃饱、管睡好,记得呼吸喘气,就够了。
要是味觉没坏,就更好了,唉。
响雷一声,惊蛰起。
再响亮的狂雷,也远远不及文判清浅一笑,道出的真相。
时至今日,惊蛰并未想起“文判”这号人物,能解他困惑,一切纯属偶遇。
他,遇见难得一日假期的文判。
惊蛰会踏上陆地,只因听闻某处城内,新开了间糕饼铺。
多年来的习惯,此类消息他总是灵通,就为养刁的某张嘴……
站在新铺子前,惊蛰伫足许久,迟迟没有上前买饼。
换做以前,各种口买上两三个,再热呼,赶紧飞驰送去。
看着忙吃饼的那张嘴,绽放满足笑弧,沾满芝麻、饼屑……
现在,即便买了,也无人能喂食。
这一趟明知白来,却还是来了。
惊蛰沉了眼色,正欲转身身后,有人唤住他。
回首一瞧,正是文判。
文判面容雪白,似病、似倦,纸伞遮蔽下,灰影薄笼,添加些微暗淡,偏偏手里满满金矿,沉甸甸地,辉映了文判的一抹苦笑。
文判收妥金矿,故人之谊,无法婉拒,虽嫌累赘,仍只能感恩收下,再朝惊蛰颔首,微微点了头。
惊蛰与文判并不相熟,实际上,连点头之交都不算。
文判此举,惊蛰认为多余,而更多余的是──文判执伞,缓缓走向他。
“绕了一圈,你最后……仍是成了龙。”首句,便是恭贺的笑容。
惊蛰的回应,只是眉峰更拢。
“当年,我不是说了,上一世的眷恋,不一定能带往下世,前辈子的情人,许会变为后辈子仇人。”文判声量不大,介于耳语之间,不为凡人所闻。
“我与你没有闲聊的好交情,你想说理,找别人去。”惊蛰掉头走,前行了数步。
“给了他的墨鳞金骨,还是由你亲手夺了回来。”
文判未曾加大声音,仍是淡,仍是笑,不为惊蛰的态度而恼。
这句话,成功留住惊蛰。
“你说什么?”惊蛰回头,眸光凛冽。
墨鳞金骨,文判何以知情?
“当时,怀抱着怜爱之心,可惜,忘川洗涤七情六欲,你为他挣得的来世,却也因你,摧毁殆尽。
文判言尽于此。
既然人家不想陪他多聊,他也不自讨没趣。
难得上人界一趟,虽病着,心情却不糟,在寻访那间著名饭馆前,去市集走走看看吧,享受些……久违的热闹,以及人气。
文判举步欲走,惊蛰一闪身,阻挡在他面前。
“话,说清楚!”
“不是句句都很清楚?你转世之后,理解能力似乎……糟了些。”文判掀唇,露齿而笑。
惊蛰理解能力确实驽钝,所以直到现在,才终得一丝头绪。
转世。
给了他的墨鳞金骨。
为他挣得的来世。
以及,大龙子当日所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原是属你之物,现在归还予你,也算两不相欠──”
见惊蛰似乎正想通了头绪,双眸逐渐瞠大,文判毫不客气地加以刺激。
“看来,所有困惑,你弄明白原由了。遥远的上一辈子,忘川河畔,你做下的誓约──‘要将墨鳞金龙的来世,让予蛟魂,由蛟魂去入胎’。”
如文判所愿,惊蛰的神情如遭雷击。
“我告诫过你,此一决定影响忒巨,并不一定能如你心愿,你不信,坚持要做。你扭转了命数,以为该你的,可以全盘转手送人,殊不知,命数岂能由你。”
文判暂时歇语,全因一对母子正嬉笑走近,而两人对谈之言,并不合适凡人耳闻,待母子擦肩走过,文判才继续道。
“若你不曾改变命数,依蛟魂那等性子,自得其乐,不争功利,懒散着、餍满着,顾吃顾玩乐。虽然,比其余蛟物,多费一倍光阴方能成龙,但他会是闲龙一只,过着他喜爱的悠哉生活。”
可惜,这等闲散,因惊蛰执念,消失得莫名其妙。
“而你,墨鳞金骨,本在龙子之中最占优热,终成战龙,受尽尊崇、爱戴,连四海龙主之位……”文判并未往下再说,无限想像、无尽可能。
错,在龙魂入蛟胎时,全盘皆错。
“当初,你信誓旦旦,要我亲眼看看,命数被扭转的结果。我现在看见了,确实有趣,不枉我破了例,允你换魂。”文判沈笑,对于今世种种,冷眼旁观。
惊蛰蓦然震醒。
醒的,并非前世记忆,那太遥远,不足回想。
醒的,是这一世、这一刻,许多的纠结,对自身行径的不谅解,被一掌拍醒。
原来,午夜梦回,心底深处,悠悠地、持续地、不曾间断地,响起──“墨鳞骨,我的,墨鳞金骨……”
原来,获得了力量,蜕身为龙,却始终无法开心……
执念,太深、太镂骨。
不要忘、不能忘、不想望,不为独罕的力量,而是,他牢牢想记着……
因为,那是寻见蛟魂的线索。
找到墨鳞金骨,便能找到蛟魂!
他找到了,却用以一连串的伤害!
惊蛰抛下文判,匆匆而走,无暇再理睬他。
文判亦不拦他,淡觑着他的背影远飏。
纸伞下的面容不改清俊,只是笑容微微,轻喃道:“是你要我是醒你,在你忘了不该忘之事……然而,提醒了,又如何?你也想不起,那一世你有多爱他,当时多珍宠、多怜措,这一世,是否还相同?”
第9章(1)
龙骸城的夜,静,不闻闲杂声,只有海潮撩动时,风一般的拂音。
巡视过螭吻的楼阁,一如以往,不见异样,人正安稳沉睡。
伸手可及之处,饮水、鲜果和糕饼,一项不缺,便于螭吻饿醒时吃,七龙子、八龙子才退出房去。
临走前,再三吩咐蟹将严守,有事随时来报。
月余的相安无事,松懈了紧绷,不再草木皆兵。
加上螭吻坚持,不要谁留守床畔,伴着入睡。
“你们是担心惊蛰潜入吗?不会了,我对他而言,榨不出半滴好处,他不可能浪费时间,在我这废龙身上,你们全都安心好吗?……你们回去抱嫂子睡吧,别让我成为祸首,害嫂子们狐枕难眠。”
否则螭吻也干脆不睡,接着守夜的哥哥们,聊天整夜,算是另类抵抗。
“也别派鱼婢守在床边,要知道,万一她们夜半扑过来,我哪能自保……被霸王硬上弓,怎么办?”
拗不过他,也不愿螭吻无法好好休养,众人只顺其心意。
螭吻轻鼾,鼻息缓缓,俯卧枕面的睡颜,陷了半边,白发散在颊畔,每一丝,雪般银白,被吁出的暖息拂得轻舞。
床柱上,珠光暖暖,柔和,一室浅炯。
珠辉洒落白雪青丝,镶嵌碎银亮泽,就连一道颀长阴影步入,投射在螭吻身上,也无损发梢的光。
榻的坐了下来,将垂散在鼻前的发丝,轻轻撩开。
螭吻惺忪微醒,一方面是饿,一方面,是本能。
又是哪个哥哥,抛下娇妻,跑来帮他守夜?
眼,还没睁开,便忍不住唠叨,千篇一律,他说得都烦了:“……我一个人没问题,惊蛰不会来,今天不会来、明天不会来、后天不会来,永远都不会来……回去睡吧,甭守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