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老让女儿锐利的言语攻击得招架不住,又要撑着面子,他撇撇嘴,口气硬了起来,“这是你跟爹说话的态度吗?没点规矩、没上没下的。阿爹替你选的夫家有什么不好?堂堂袁记药庄的少庄主,你学医,他是药商,平时可相互切磋医理,像你娘跟我一样投缘恩爱,这是天大的美事,你还拿乔?!”
“不要不要……我就是不要嘛,”三娘边喊着,想到娘,眼泪扑簌簌地掉,“对,我不懂规矩,是个没人爱的野丫头,谁教我这么早就没了娘,没人疼我教我,我就是苦命,现在还要让爹拿去跟人家换一座山的野人参!”
讲到这儿,三娘更苦了,眼泪奔流不止。她知道阿爹就怕她哭,以往使出这最后绝招,效果总不让人失望。 “唉唉……别哭行不行,没见这许多人来来往往的,大姑娘家还如孩童一般,也不害躁。”碧老果真有些抵挡不住了,白眉拧得老高,支着额,头疼不已。然后,妻子的模样闪入脑际,她交代的话犹在耳际,他说什么也不能对么女儿的眼泪妥协。他重新振作起来,“我不管你答应与否,反正是要嫁的……早嫁早好,也省得心烦。”
这回竟连哭也没用了?!三娘惊讶得忘了掉泪,怔怔地望着阿爹,忽地,她脚一跺,忿忿地喊着,“我偏不答应!大哥若在,绝不会同意您指使我的婚姻,要不是他前去西域替沉香寻药引,您哪能这般胡来!”
“匡卿”一声,打断了厅里两人的争执,碧老首先大叫,“沉香啊!我就等着品你一杯茶,你怎么把它全砸在地上了?唉唉……我头疼的毛病要犯了,唉唉……”
沉香愣了愣,立刻蹲下收拾一地的碎片。 “你别动呀,待会儿再叫人清扫。”三娘紧紧张张地扶起她,把和阿爹的争执暂抛脑后。大哥曾亲日托她看顾沉香,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老爷,小姐……您们别要争执了。” “瞧,一个丫头都比你懂事。作女儿的就是得乖乖听父母的安排,你偏要忤逆我,想活活把爹气死吗?”捉到机会,碧老不忘攻击。 “阿爹!”三娘喊了一声,撇过脸去缓下战局,她将注意力放在沉香身上,放轻了口气问道,“你没让茶水烫着了吧?” 沉香摇摇头,咬着唇顿了一顿,略微迟疑地问,“小姐,大爷离家,是为了沉香的病吗?此去西域,一定是很危险了?” “大哥没同你说吗?” 一丝惆怅闪进脾中,沉香缓缓地再度摇头。 “这……”三娘略顿了顿,心思转折,然后,她安抚地说:“若非困难重重,又何需大哥亲自出马呢?但你也毋需担心,别忘了,他可是经验老道的高手,所有难题都能迎刃而解。现在就差一味药引,等大哥由西域带药回来,我就治得了你的病了,你难道不欢喜?”
“嗯……”可有可无地轻应一声,沉香低垂着头静默了须臾,眼光一迳地朝下,平缓地说:“沉香再去泡一壶茶来。” 转过身,她躲开了碧老和三娘的视线。 她如何能欢喜?沉香自问。 抚摸那张躺椅,偌大的空间无一盏灯火,她任着黑暗裹住自己,悄悄坐在躺椅上,望向窗外,那轮明月皎洁如玉盘,散发出莹莹光华。 从没思及大爷会为她身涉险境。稀世奇药难求,每回他出碧烟渚办事,她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出什么差错,而这次,在那日清晨醒来不见他后,一种莫名的预感令她慌乱心悸,好似再也见不到他。
想到这儿,沉香猛地摇头,想把那些可怕的感觉抛得远远、远远的。她停下来,胸口起伏不已。缓慢地,一只手摸入胸襟里,握住大爷留给她的那封信,里头的字句在脑海中翻覆,方寸又是一痛--
美好如你,值得一段美好姻缘,有朝一日,你终将明了,我非良人。 姻缘?!沉香淡淡嘲笑自己。 这一生,她总在拖累别人,先是爹娘,然后是碧烟渚,现在,还累得大爷为她跋山涉水、经历风霜。她想放弃自己了,这病,已然到了死步,还要如何苟延下去?可她要在大爷身边啊,即便时日无多,她也能坦然面对。
长长叹出一口气,她缩起身子卧在躺椅上,想像着那晚大爷臂弯里的温存;底下的软垫充斥着熟悉的男性味道,深深眷恋着,她的叹息不由得转沉。
这时,一抹纤秀的身影由园中晃过,惊动了沉香。因碧素问屋里并未点灯,那人瞧不见沉香这边,仍蹑手蹑脚、一步步朝外头去了。 是三小姐。沉香借着月光打量三娘的装扮,隐约猜出她的意图。略作思索,她收拾了一件大爷的披风,亦轻巧地尾随而去。 渚边,停泊了几只碧烟渚私用的小舟,毫不犹豫地,三娘将肩上的包袱往其中一艘舟丢去,跟着俐落地提裙跨进,沉香追来时,她正要解掉船绳。老爷对小姐的“逼婚”,沉香打从心中反对,但自己仅是一名小丫头,她左右不了任何意见,若小姐打算逃婚,她会帮她隐瞒到底的c由树丛后头步出,她静静、缓缓地朝渚边去,夜风飞拂,吹扬了她的衣裙长发。
三娘忽地抬起头,瞧清了来人,小脸褪下戒备,“沉香,夜半三更,渚边风又大,你不该出来的,你的病经不起折腾。” 沉香微微一笑,“小姐,沉香替你拿了些银两。”方才,她特地到帐房一趟,匆忙间,只拿了一袋碎银子,连带那件披风,全递给了碧三娘,温柔地叮咛,“只身在外,多带点银子在身边总是好的。”
“沉香……”三娘感动的反握她冰冷的小手,“这一走,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沉香仍是淡笑,摇了瑶头,“沉香会很好的,小姐不要挂念着我。” “大哥临行时要我好好瞧着你的病,我一离开,就没法时常注意你。我开的那帖药方你得日日熬来喝,千万不可间断。大哥去西域为你寻药,只差那一味药引,你的病就能根治,不要放弃。”三娘说着,翻过沉香的脉细细诊着,一会儿才放手。“脉象平稳略微,一切尚可。”
“小姐……别费心了。” “你是大哥的丫头,是碧烟渚的人了。还说什么客套话。”三娘话中有话,笑了笑,掌起橹撑动了舟儿。“你也别担心我。替我安抚麝香丫头,医堂的事就交给你和霍香打理,我得离开了。”
沉香见小舟顺水游离渚边,忍不住朝前走近几步,水已浸湿了鞋面裙摆,她也没察觉,只轻轻问着:“小姐,你要去哪儿?” 舟上的姑娘回首一笑,“我……追一个梦去。” “小姐……”沉香再次轻唤,舟只已飘远了。她立在那儿,面向这一江幽静,今夜的月色真的美丽,月脂洒落在江水上,闪烁着冷冷的波光。
她,也有梦呵…… 举头凝视那高挂的月娘,沉香双手合十,小脸虔诚而冀望,口中喃喃地祈求着-- 天若有灵,愿这清朗的月光也照在那远方的男子身上。 ☆ ☆ ☆ 碧烟渚从未这么冷清过。 医堂少了女神医,上门求诊的人全扑了空,碧老又追踪逃婚的女儿去,渚上登时无“大人”。这可便宜了碧灵枢,每天睡至日上三竿,不练功、不读书、想吃便吃想玩便玩,闲暇无事,乘着舟儿与丫头们游江去,这种梦寐以求的日子,简直惬意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