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绵气她这个主子当日虽带她出关外、走域外,后来出意外脱了险,主子跟男人回关外马场住,却把她留在关外货栈,之后则遣人直接送她回江北永宁。
然后主子跟男人私奔,半点消息也没捎回去,小丫头于是继续被干晾在永宁穆家大宅里。
离开平野聚落,穆容华让人快马加鞭往永宁“广丰号”联系,殷翼与底下好手动身极快,将穆存义这两、三年向“广丰号”总栈借资借货写下的条子,以及载写的帐本全数取来。
她料想二房定然发难,欲打这场安内之仗,总要有备无患。
倒没料想,这倔脾气又护主护得紧的宝绵丫头,竟跟殷叔和朗青一行人赶来。
她带笑轻戳丫鬟的润颊。“实绵眼睛圆圆,脸颊鼓鼓,真可爱。”
小姑娘发出近似哼气的哑音,一把抓住主子衣袖,袖口撩起,那只长指句净、仅在握笔处微生薄茧的手不知何时已有红肿之状。
望着宝绵持续气乡吓鼓着脸,动作却极小心地为她的伤手冷敷,穆容华嘴角益发柔软。
之前在堂上,一掌击坏紫檀圈椅,当下就知手被自个儿弄伤。
今日面对族中长辈们的挞伐,不难看出二房欲主导整件事情走向,而五房眼下最关切的莫过于穆行谨的下落,五爷爷没太为难她,五房叔父更不用说。
至于三房和四房,一开始确实跟随穆存义起舞,质问与责骂声不断,一波且一波连番逼来,那力道之狠,似不留她喘息余地。
女扮男装一事她尽管是欺瞒了长辈,却从未做出对不住宗族之事,她明明看出穆存义的局,如此浅薄的局,她的心却是不定。
胸内,最最深处的所在,仿佛有股难以描绘的火闷烧再闷烧,火气惊人积累,喷爆而出后,在血液中扑腾胡窜,烧毁她沉稳淡然的那一面……
又仿佛……仿佛身若柳絮,突来的一阵暴雨狂风将她卷拉摧折,毫无重量的薄身在狂暴中翻转旋飞,那太强的力道脱出一切掌控,她是如此的愤怒,因为无法掌住心绪,所以如此愤怒,又因如此、如此愤怒,更加不能稳心。
正厅大堂上的局,以她的能耐,实可以处理得更妥当。
然而她却这样暴躁。
尽管她态度似举重若轻,内心的戾气终究显露。
不仅仅是今日,这般狂风乱絮飞的躁动已蕴藏好些天,她不解,下意识苦苦压抑,试图寻回内心那一片寡淡清明,竟是万般的难。
直到堂上对峙,二叔被她激得红了眼,冲她吼骂——
……怎么,现下没男人在身边就不安分,踏实日子都不会过,只管冲着族里长辈们显威风吗?!
如跪在冰天雪地间,被兜头浇灌上一大桶冰水,沁肤刺骨的寒意令她脑门瞬间清凛,掩藏在底端的意绪破出冰层,她骤然得悟!
原来离开了珍二爷,她一颗心竟无法安适,日子过得都不踏实了。
她与游石珍的相识痴缠都已迈入第三个年头,以往也不是没有过较长时候的分离,然这一次……这一次真的大大不同。
私奔道段时候,很亲密相依的日子,真的仅有她与他而已。
朝夕相处,情心悸动中更有一番体悟,爱欲缠绵间更深进彼此,不知何时他成了她的定心丸。有他相伴,再窘迫的局面都能轻松对付,就算真被困住,他或者要闹她、笑话她,最后却也护她、领她向前。
情意因何而生?
她是彻底体悟了。
情意早似朝阳烂漫,且若绿草如织,就这么铺就而去,铺占整个心灵与神魂。离了他,着实教她吃尽苦头。
面对自己的异常暴躁,她竟是不懂,竟还得靠旁人将她骂醒!
只是……那男人肯定仍恼着她吧?
当时听闻行谨出事,她没多少工夫仔细思虑,仅明白自己非随着叔父走不可。
打一开始与他私定终身并私奔,掀起的浪涛必然冲击双方家族,这一点她十分清楚,也明白避开众人仅是一时,最后仍得出面解决,而行谨的失踪加促了此事发生,要她提前面对。
首要稳住的便是族中长辈!
她在正厅堂上说得轻巧,说各房爷爷和叔父如要跟随穆存义所提,既抽股又分出,她挡不了长辈们的决议,自然随众人之意……她心其实是纠起的。
由亲祖父草创、在爹亲手中兴起的“广丰号”,交到她手中之后走得更远、更广,此间她是获得几次重要的挹资才渐渐经营出如今的格局。
她斟酌过,倘使各房最后全数撤股,其实“广丰号”依然能存,但钱银调度一时间肯定紧缩,如此一来,势必得放缓关外以及其他甫辛苦建起的通路。
生意之事向来抢快,一缓下势头,那以往付出的心血很可能全白费了。
所以她是杀鸡给猴看,对付二房长辈不怎么留情。
她一脸云淡风轻,谁要分出就来分似,却真心想与其他各房持续交往,毕竟三房里有几位对农事相当精熟的人才,而四房的子弟们书普遍读得不错,她一直资助那几个学子,往后子弟们在科举上若有好结果,也能庇荫穆氏宗族。
她对穆存义下狠手,穆知信后来私下也为自家兄弟出面缓颊,她耐着性子,从头到尾只给了一句话——
“二房分出撤股,往后二爷爷果真被弃,‘广厦庄’也还有他老人家容身之地。”
这已是她最后让步。
今日堂上,她最后恭恭敬敬请长辈们考虑仔细,看是要跟随二房脚步,抑或将此次风波揭过,希望他们在明日午前能答覆她。
对自己、对“广丰号”,是有足够信心的,就仅是无端端烦闷,心绪不静。
唔……也不再是“无端端”,她反正是弄明白症结所在。
当日听闻行谨出事,她飞身冲回“浣清小筑”收拾行李、拜别姥姥,之后却与游石珍起了场争执——她不要他跟随。
即便如今已体悟到无他相伴的苦,她依旧不要他相随。
他若跟来,见族中长辈们“联合会审”她,拿她女扮男装的事一再攻讦、越骂越欢,他肯定作怒。
而珍二爷发怒,会干出什么事谁都料不准。
安内之事,她希望快狠准,他若横插一手,怕是整个“广厦庄”都不得安生。另外尚有一因,长辈们责她、骂她,即便过分了,她皆能当作乱风过耳,但要是有谁待珍二爷不好,连他一块儿开骂,令他受委屈了,她根本难以隐忍,届时会干出什么,自个儿也料不准。
“你不要跟。”她一而再、再而三道。
“为何?”
“我不要你跟。”
“为何?”男嗓依旧沉着。
“就是不要。”
“为何?”
“我绝非墙贵小花,族中的事我自个儿能对付,不需要你!”
说到最后,火气都冒出来,然而话一出口就好后悔好后悔,她怎能对他说出“不需要你”这般的话?!
她说不需要他时,男人脸上表情真要剜她的心似,让她也傻住。
又没要遗弃他,那张粗犷好看的面庞做什么那样悲愤?黝黑目底尽是落寞!她顶不住了,探袖去拉他的手。
他没有挣开亦未回握,仅由着她。
“游石珍……”带着歉意嗫嚅。
见他脸色并未回温,“哥哥”二子才想唤出,他却快她一步启声——
“穆行谨失踪之事,你还是需要我的,不是吗?”
一时间,她听不出他温温漠漠语气里藏带的情绪,如此更令她心惊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