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件事想和大当家的商量。”当她谈成杰克逊那笔生意的时候,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另外一张蓝图。
“说吧。”
“我以为开拓海外市场是一条嫌钱的路径。”
湛天动刚拿在手上的甜白瓷茶盅里的汤汁差点泼在身上。
两人相差七岁有余,看身量手脚,站在他面前的西太净足足小他许多,就像大人和小孩,而从下船至今也快一个月了,她身上不只没有长半点个子和肉,看似又更瘦了,可看着没有多少分量的她,说着的却是寻常商人……不,就连扬州大商人都不会轻易尝试的海外买卖生意。
她的心到底有多大?
以为谈成了一桩生意,就凡事无惧了吗?
即便当年的他也没有她这份无畏的心气。
湛天动哪知道,西太净走的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她除了往前,没有其他选择。
“别想!”他一言将她否决。海上险阻要是那般容易克服,早就是成群结队的商旅了,还轮得到她妄想?
“大当家的,扬州府是两淮盐粮货物集散之所,天下富甲之地,而漕帮,一条漕河上下皆入大当家您的手里,南北粮、盐、军、邮及往来百货、天下商客都由您控制,可谓得天下泰半。漕帮在漕河已成垄断之势,可是您为了不好再进一步压榨别人的生意空间,又不想引起朝廷的重视和忌惮,多年来只让昆叔做些可有可无的小生意,这样绑手绑脚,您也觉得憋屈吧?所以,我认为,海外之国的买卖是一条可行的路,您说呢?”这些个日子,她将扬州的商事摸索过一遍,大致归纳出这样的重点,这也让她发现湛天动的厚道。
在上位者,能有此心,殊不易,能做到,更不容易。
但是他做了,却没有人知道他这份心意。
这些年,从来没有人能摸清湛天动的心思,水不能,昆叔不能,张渤也不能,为什么她却可以,他们相处甚至不到半年?
这些时日,每当他自以为有些了解她的时候,便会发现他压根不懂她。
她身上发生的每一件事,她说的每一句话和她的思维,既不能以男子的身分去考虑,也不能纯以女子的想法去思考,她到底是谁?
他会不会因为对她的过度迷惑,而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你懂异国语言,又有杰克逊这条线,不代表就可行。”一旦发现事情的可行性,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却步的人,但是他必须确定西太净的心意。
“不去做怎么知道不可行?”她反问。
不能否认,不管哪个年代,做事做人都要凭三分实力、三分运气和四分关系,总想着输的人,怎么可能会赢?他不是,她也不是。
“西太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要嫌很多很多的银子!”
够市侩,够铜臭,够深得他的心。“如果我应允,你准备带几个帮手去?”西太净出现一种打从心底漾在脸上的喜悦,湛天动没有把她撵出去,这是表示他听进去自己的话,心中其实是有这盘算的?
他心动了吗?
方才来的时候,她没一点点把握能说服他,她实打实的以为自己会被驳回,甚至讨一顿臭骂。
出海做买卖,动辄是几万两起跳的出入,就算湛天动的身家厚实得无法算计,也不可能把银子往水里扔。
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没根基,没家人,他却这样无言的给予信任……为什么她会有种想哭的感觉?“昆叔不能少,另外,如果可以,我还想要个人。”她成竹在胸。她下船的时候受炎成之托,将他攒来的钱交给父母,所以她去了趟炎家,也见到他那一大家子的家人。
七口人住在西城老旧的四合院里,长辈住一间房,和炎成相差一岁的弟弟在外打零工,因着家中拮据,晚上常常宿在外面,也许是主人家的柴房,也许是借两把长凳子拼凑着睡,其余的弟妹和自己的妻女全部挤一间通铺,如今是盛夏,热不可当,冬天那满是穿洞漏风的房子又如何难熬,不目可鸣。
炎成勤快诚恳,人也机灵,又懂几分把式,带着他出去,想必大有用处。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那个男人他见过,一脸忠厚老实样。
“他是我大哥。”炎大哥要能跟着她出海,进项一定比只待在漕船上多,他那弟弟可以顶他在船上的差,家中便有两份收入,这样一来,就算无法一下就富裕充足,起码有钱把房子的破洞补一补,吃上两碗白饭。
“哼,乱认亲戚。”想起在船上这两人的热呼劲,她的善心原来不只于跟着她的丫鬟,就连这个叫炎成的也想照顾,那……到底谁来照顾她?
“你出去转转也无不可,不过别逗留太久,最迟一个月就要传封信回来。”
“这有难度……”他们走的是水路,不是陆路,这书信还规定日期,他当她是出去游山玩水吗?
“那就别去了!”他又拗了起来。
“我知道了,只要一得空,小的就给大当家的写信,巨细靡遗。”他的任何刁难要求都不敌她能出海这件事。
可他自己说的,他又没认得几个大字,她要是写信回来,到底要叫谁念给他听?不会是要拿来折纸玩的吧?
算了,不研究!要她写,她尽量就是了。“还有这个,”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看似文件的东西。“我替你重新办理了一份户籍文书,和拿回来的身契。”西太净瞳孔紧缩,他的一字一句全敲在她心上,声音在舌根滞留片刻,“我的?”知道她勒着胸,看不出胸前呼息的螓峦起伏,但是湛天动在她眼中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让他看到心疼得几乎要碎了的神情。
她把那几张薄薄的纸拿在手里,然后反手盖在脸上。
她很自然的在他面前失态。
锦娘的卖身契,西太净的新身分……
也就是说,她有了新的人生,新的开始,不用再畏惧连朝尘派人搜索她,不用担心害迫哪里都不能去,不用再被窒息的绝望无时不刻扼住她的呼吸。
湛天动给予了她一份珍贵的礼物。“谢谢……我、我一下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仿佛很久没有呼吸过,大力的吸着生存的空气。“谢谢你还我自由,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所有的一切。我……为了我想要的,我也会做到对你的承诺。”要说今天之前,她想嫌钱是为了自己和弟弟,在方才那一刹那,她嫌钱的目的,又多了一个人。
又或许,无论她赚多少银子回来,对他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也不要紧,总归是她的心意,回报他对她,她以为不可能会有的信任。
湛天动没有发现自己眼底流过似水般的温柔光芒,也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有那样的神情,他虽然不知西太净下的是什么决心,她现在全身散发璀灿光亮,瞳眸闪闪发光的模样已令他别不开眼。
可为什么她笑了,却又让人看了心酸……
炎成从漕船被叫到大宅来,他不解又忐忑。他只是一个漕工,平常哪有机会到湛府来走动,这次被人突然叫来,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虽说如此,不过也没露出什么慌张神色,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大堂中央,眼也没有多瞟一然后他见到了西太净。
“小兄弟!”
“炎大哥。”
好几个月不见,他们脸上都露出重逢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