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成发现,他们分别不过几个月,他眼中的小兄弟不大一样了,一件细葛布月白直裰,发挽髻,用豆青色发带固定,样子温文又秀气,甚至带了些他不敢逼视的温润。
人要衣装,这话真有道理。
“你找我?”
“对不起炎大哥,让你跑这一趟,应该小弟去找你的。”既然已经决定要出海,事情便多了起来,她和昆叔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兄弟,计较这些做什么!”炎成不在意。
“小弟有事想和大哥商量,我们坐着谈。”她拉着局促的炎成坐下,又给他倒茶。炎成见四下没有别人,也不同她客气,一口喝光了茶。
“请你来是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西太净把要出海做买卖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我需要可靠、可以信任的人。”
“小净……”炎成捏了下自己的脸。“不开玩笑?”西太净笑得如阳光灿烂。“不开玩笑。”他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一下挠头,一下捶腿。
“怎么,大哥不愿意吗?”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只是太突然。”
“这么大一件事,大哥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如果可以,那么炎二哥就补上你在通船的工缺,还有,这是安家费。”炎成被一连串的讯息冲击得反应不过来,他看着西太净放在案几上的银子,骇了一跳。“这么多?”那银锭足足有五百两。
他就算在船上做上五年也嫌不了这么多银子。
“总是要让大哥能安然无虑的跟着我上船,要不然你怎么能放心做事?”
“小净,嫌钱不容易,大哥知道你也不是多宽裕的人,”当初这少年在船上打杂,什么事都做的可怜模样,他印象深刻得很。
“日前我回家,我娘拉着我说你给二妞、大妞置了新衣服;说要去家里蹭饭,留下银子,却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这会儿,还给你炎二哥找了工作……你喊我一声大哥,我却什么都没替你做过,我很汗颜。”一条漕河,上上下下谁不大哥小弟的喊来喊去,但当真的人又有多少?他们结缘不过是共乘一条漕船,小净却记住了这份情谊。
“大哥,别说那么见外的话,我们既然是兄弟,你帮我、我帮你,水帮角、角帮水,有钱大家一起嫌不对吗?”
“我知道了,下次来家里,我让二妞大妞给你磕头,认了你这小叔……这样会不会是我们高攀了?”炎成也不是别扭的人,哈哈一笑,心里已决定要和西太净一起上船。
“那我也得问问伯父伯母愿不愿意要我?!有爹和娘吗?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事。
“那就先这么说定了,我先回去和爹、娘、你嫂子说一声。”他迫不及待想把这消息带回家。
“我等大哥的好消息!”炎成拍拍她的肩回去了。
西太净也没能闲着,人手、采买、货物,巨细廉遗要准备,一艚船出去遥远的海域,不知道有什么变故。
吃亏的情况下回来,当然,要是能嫌钱,那就更好了。
子是她每天忙得连湛天动的面都见不着。
可她见不着他,昆叔却是每日不忘回府做会报,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大当家没有不知道的,也许她不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晃、招他生气,他的心情还会比较好一点呢。万事都具备以后,已经是六月了。
三艘大桅商船在晴朗无云的某一日,从扬州港口出发,乘风破浪,迎向不可知的未来。
至于背着手,单独伫立在高楼的湛天动,远眺百船待发的港口,水色淼淼,三艘漆有“湛”字的大商船依序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依旧站得腰杆挺直,衣袂飘飘,风梳理不来他鬓边的长发,所以狂妄的将它弄乱,一如他的心。
放她自己去飞,那只雏鸟会乖乖的、安全的飞回巢里吧——
第十章 请来贵客到扬州(1)
不是花事正盛的阳春三月,因为缠绵的雨,扫了行人的游兴,小秦淮河沿岸两旁的街肆歌馆幽静不少,画舫经过,如同看见一片静默的幽景。
城内水道纵横,戴着笠帽蓑衣、撑篙划船的舟女船夫把小乌篷泊在家家户户后宅的小码头上,希望天晴后,看能不能或多或少揽些生意。
画舫穿桥而过,细密的雨帘遮去了如烟的岸柳,盐商林园中,各色鲜妍的花井林木伸出墙角檐顶,看似不张扬,但不经意回眸,人就裹在香气里。
沿河住户枕河而居,单门独院,粉墙黛”和河水相映成趣。
而此时应该在府中处理公事的湛天动,歪在精致画舫的软榻上,几案上有刚沏上的香茗,珐琅彩瓷孔雀碗装着黑菱、橄榄、紫葡萄、合欢果等水果。
一旁除了煮茶童子拓着红泥小火炉,别无闲杂人。
他眯着眼看半煮沸的水冒着袅袅水气,蒸腾混入烟雨的空气里,瞬间不见。人跟这烟雾有什么两样?丢入海里,就好像丢掉了。
他手里拎着一张纸头,那是西太净捎回来的信。
令他不满的是,都两个月过去了,总共就收到两封信,一封简短的写着“平安抵达”四个字,这一封,昨日收到,一样四个字——“转往他国”。
也就是说,她还没打算回来。
这阳奉阴违的家伙!
明面上确实给他信了,可六十天里就只得到八个字。
他好不习惯,身边少了个奉茶倒水传饭研墨的小厮,换了一个又一个,就没一个看得顺眼的。
他压根忘记自己以前身边也没放过谁,却自从西太净以后,眼前没人不习惯,多个人也不习惯,无论换再多的人来,那身形,那轮廓,那模样,都不是那个丫头,一窝邪火没处去,看那童子也不顺眼,可那童子却是乖觉,一发现主子的气场不对,垂眉低头的退到湛天动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湛天动又重新把信纸放到眼前。
她的字不带女子的秀丽温婉,又不似男人的铁画银钩,而是带着属于她自己的筋骨,每个字在捺和钩的地方,笔划特别重,这是别人学也学不来,属于她自己的字。
“主子。”水出现在前头。
“什么事?”湛天动不动声色的将那纸张放进胸口处。
“京里有飞鸽传书,请主子过目。”两个月前,他发现主子开始认字,从一开始的大发脾气,指天画地大骂发明文字的人,到咬牙切齿,拗断了数十枝珍贵的狼毫笔,至今,还是会丢得满地的纸,不过,主子“闭关”有成,一般书信往来已经能看个大概,进步的速度,连二当家都啧啧称奇。那书信上封着火漆,湛天动接过来,破坏漆印,拆开信封,拿出信纸,第一行字便叫他挺起腰杆,深邃的眼眸竟掠过无法置信和一股凌厉的锐芒。
他抬头望向水。“搜集这消息的人可信度如何?”
“回主子,京中分坛主派出去的这探子,是这行业里最顶尖的,做事会再三求证,为人胆大心细,绝少出错。主子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上面写着,已经去世的西府老爷有嫡子嫡女一对龙凤胎,这事,外界闻所未闻。”世间人皆知京城西府只有一个嫡子,那便是西太尹。
“孪生姐弟?还是兄妹?”
“是姐弟。”主子这些日子一直注意着西府的动静,水也多少知道西府那点子事。
湛天动没有回应,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那探子好本事,找着了龙凤胎的奶娘,那奶娘亲口证实,当年西夫人的确产下一儿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