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的是“中宫直取”的招数,既狠又直接,南明烈以不变应万变,若没凝神细瞧,实看不出他耳廓已隐隐染红。
他避开提问,状若云淡风轻。“本王这几日会在法华寺留宿,待抵达山门,让罗叔送你回府,别跟来。”
“为什么?”丝雪霖不依地瞠圆双眸。
“法华寺不留女客过夜。”
“我是问师父为何留宿寺中?”她强调般挥着小拳头,鼓起双腮,瞬也不瞬直瞅着他,看着看着,突然斩钉截铁道——
“原来真是害羞了。”点点头,再点点头。“若非害羞,那、那就是有负罪感……可是师父,那一夜发生的事都是我想要的,真心想要的,我想知道这一年多来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在不得而知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很怕不好的事发生……但……但毕竟真的发生了……
“真正去看,映入眼中的每一幕都让我痛到好像五脏六腑全乱七八糟移了位,没有一处是好的,师父破破碎碎的,我也跟着破破碎碎,可我终于知道了,一颗心虽痛到四分五裂,毕竟全部都能拢进胸房里,不会七上八下一直吊在半空,难受到快要死掉,因为师父回来了,在我身边,我们又能在一起……”
甚是宽敞的马车内一阵沉静,除了外头响起的木轮滚动声和马蹄声响,只余她略显深浓的呼吸吐纳声。
她抿抿朱唇又道:“探进师父的凌虚里,见了一切,才敢确认那对姊弟的来历,他们出身西泽巫苗族,在古稀之年,姊弟二人相偕离开聚落,不知去向,我小时候听族里耆老们说过他们的事迹,什么取血延寿、设阵掩魂的,许多说得太神,每每都当成故事来听,大伙儿还说,巫苗族还魂丹的配方就是他们姊弟二人整出来的……没想到那些口耳相传的故事,很多是真。”更没想到的是,被西泽巫苗族当成传奇的两人,最终成了邪魔歪道。
“跟本王说这些做甚?本王不爱听。”
南明烈俊颜转向车外开阔的景致,眉眼间神气疏离。
丝雪霖闻言怔然,想了想,明白地点点头——
“……是啊,说这些做什么呢?都过去了。”
又作一个深沉至丹田的呼吸吐纳,仿佛能一扫胸中无形块垒,她咧嘴笑出白牙。“师父我不说了,你也不要再躲我,咱们……咱们就跟以前那样一块儿过活,不要心有芥蒂,然后……然后一直都用不着和好,因为没有吵架呀,所以用不着和好,好不好?”
她知道师父有他的心魔要冲破,是她再如何焦急思虑都无法为他办到的。
但她可以等。
只要他一直在她身边,所有事都会转好的。
岂料——
“在法华寺静待几日之后,本王将离开京畿远行,你的居所我另有安排,届时会令黛月和绯音随你过去。”
话题转得突兀,教人措手不及。
丝雪霖瞪着男人搁在膝上轻敲的优雅长指,跟着去看他沉静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挪动眸线,望着他有些深沉莫解的侧脸。
“什么叫……我的居所另、另有安排?”喉头太涩,她用力吞咽唾津。
南明烈双目略眯,徐声道——
“烈亲王府与宫里那位毕竟……有了龃龉,本王若远行,而你独留在京畿帝都,待宫里那位的耳目将事回禀,如那晚暗调禁卫军兵力夜袭烈亲王府之事,亦可能再发生。再有,若真是禁卫军还不足惧,就怕是禁卫军假扮的强盗贼人,闯进府内恣意烧杀,完全不需顾忌身分,如此才是防不胜防。本王如若不在,在京畿帝都的你必为帝王所觊觎,你会成为他手中的天王牌,为断绝这样的可能,另寻一个安全所在安置你,方为上策。”
而那个安全所在是托了法华寺的住持大师暗中牵线,方才选定,他此次说是留宿法华寺,实打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主意,欲先前去那离京不远的小城看过,再替她的居处多置些东西。
只是他完全没跟她商量,她哪里受得住?!
“什么觊觎不觊觎?什么天王牌的?天南王朝的昭翊帝对我根本想除之而后快,可我不怕他,我才不怕!但是师父想离开京畿了,那就走,才不管什么近行远行的,你走,阿霖当然跟着,我没跟在一旁,万一师父又不见了怎么办?我怎么可能独留在这里?”她依旧不明白。
“要你留下,你就留下。”
“师父!”小拳乱挥。
“你留下来。”
“我不留。”一脸执拗。
“本王绝不会带你同行。”
“为什么?!”她火气喷冲。“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南明烈终于又探指去压了压额心,剑眉略沉。
“你以为如以往那样闹腾,闹得不可开交了,谁都得遂了你的愿是吗?”
她气息明显促急,两腮鼓得更高,眼眶红了一圈。
南明烈沉声再道——
“本王不想你跟来,是因不想见着你,一见你就不痛快,一直强忍不发,你还不能懂吗?”
……是要她……懂什么?
她真的没搞懂啊,为何师父会说出那么可怖的话?神情可以那样淡然?
她是不是做错什么?
是那一夜她太深入他的晦暗地带,激得他怒恨暴涌,令他褪去一向温文清俊的表相,他不能忍受脱序的一切,所以对她生气了吗?
“师父……师父……”她喊着,探出藕臂想碰触他,想扑进他怀里。
南明烈没任她扑抱,而是锦袖一挥,将她扑近的身子格挡在一旁。
他力道用得恰到好处,没伤着她半分,然而丝雪霖却觉痛到不行。
一屁股跌坐在马车角落,她背脊微颤,咻咻喘气,发红的眸眶突然遭水雾浸润,泪水挡也挡不住,滴滴答答坠落。
“你说过,你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我知道,你是很喜欢我的!”
她倏然扬睫,泪湿的脸蛋仍显倔气,既伤心又生气。
“我喜欢师父喜欢得不得了,师父也喜欢阿霖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约好要一块儿过一辈子,我们约好的,你还应允了,说任由我霸占,一辈子不用还……你明明说过的……”
如今对他而言,她却是面目可憎到令他至极难受吗?
“师父你说话!”她和泪嚷嚷。
袖中的手指悄悄握紧,南明烈不觉自己欺她、骗她,但确是让她伤心流泪。
他远行的目的是为寻访陆剑鸣口中无酒不欢、道行可比神仙的他山道人,而不想让她随行,是觉自身意志太弱。
压在神识深处的暴虐一直蠢蠢欲动,仅是近身,像此时这般同乘一辆马车,她发上、肤上的香气,甚至仅是一口吐息,他都会敏锐感受到。
于是那股蠢蠢欲动像无意间被引诱,渴望被喂食。
暴虐的气焰嚣张猖狂,扑腾翻滚,根本是将他的肝肠一会儿浸入冰水中冰冻,下一刻又丢到炭火上炙烤,非常折腾。
他若入魔,定然以她为食。
身香、血气、眸中活泼不驯的精光,尽是他所爱的。
他会极度热衷在对她的百般摧折上,不能克制,直到她在他掌中枯萎死去,即使骨肉化为灰烬,亦要落进他肚腹里。
所以,在他对自身的自制能力尚不能完全放心之前,不见她,远远拉开距离,方是正确抉择。
沉默过后,他应她的要求开口说话——
“帮你挑好的居处,日常所需之物一应俱全,衣物靴袜什么的皆不缺,你人过去即可。本王在那里布置不少藏书,也放了些各国的奇特玩意儿,你可以玩玩,生活用度什么的皆不需费心,那里的管事大娘会照顾好你,你每月也会有一笔足够的零花钱,高兴怎么花就怎么花,就买些你自个儿喜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