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直挺挺使劲儿跪着,身躯一用力,血便越渗越多。
她一头长发掩下,穿着是暗色衣衫,先前他又正在气头上,根本未去留意。
“咦?师父……”丝雪霖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螓首歪了歪,像也不明白腰侧怎么了。“……我受伤了?
怎么会?”
她真的不晓得自己受伤。
被炸飞、落水,再被捞起、叫进船舱里,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绷得死紧。
知道师父发怒,很怕师父发怒,但师父终究发了大火。
她绞尽脑汁想灭火,全副心神都拿来对付师父了,只觉得不住发颤,腰侧隐约有些刺疼,可哪有心思去看一眼,师父心坚如铁,要跟她当陌路人的话都出口了,她哪来的力气管自个儿……
突然意识到自己受伤,她身子不禁缩了缩,下意识欲把木片拔出。
手蓦然被制住,她抬眼去看,师父脸色比先前更难看。
完蛋了完蛋了,师父的怒火愈烧愈旺,怎么灭嘛?呜……
她腰侧那块小翼的断木是师父帮她取出的,师父手很稳,下手迅雷不及掩耳,只是止血时狠了点,用干净棉布牢牢捆她的腰,一捆就好几圈,捆到棉布上没再见到渗血才罢手。
返回城内元帅府这一路上,师父弃马乘车,一直将她抱在臂弯里。
丝雪霖深深觉得,这伤啊,实在伤得太好太好,好得不能再好,让师父都舍不得了,虽然师父仍一脸冷峻,但没有不理她,阿弥陀佛……
她可以咬紧牙关、鼓起勇气面对战场上血腥且残酷的真实面,可以为了完成师父的战略布局,不惜扛起屠刀斩向敌军……她今夜放出那架小翼,冲着敌人去,说真格的,她的手也已沾染鲜血,即便不是近身肉搏,她亦杀了人。
但她没有惊惧,至少在那时,她没有害怕。
然,当师父开始质问她,声音清冷从容那样好听,却刮得她神魂都痛,她真的怕了,怕得不得了……
师父若不要她,她还有谁能依偎?还有谁?
此一时际,内室帘子被撩起——
“师父……”见男子踏进,她连忙要撑身坐起。
南明烈眉峰微蹙,小小一个面部动作便令她乖顺,安分躺落。
他在榻边撩袍坐下,伸手探她额温。
“没发烧的师父,我壮得跟牛似,灶房大娘煮的浓浓姜汤我全灌完,腰侧伤口也裹了温烫温烫的金创药膏,全身热呼呼的,但绝对不是发烧,就算在海水里浸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有事,我唔……”又被瞪了,欸。
南明烈此时的怒气大部分是针对自己,说不上为何,也许是气自己没仔细正视她的能耐,没能确实为她导出一条道来。
他要她用心去看去学,却又将她阻在真正战场之外,担心她承受不住血腥残酷,不愿她身陷险境,如此矛盾反复,若不是她此次在火攻封锁中显露那一手天赋绝技,更将她父族剽悍血脉展露无遗,他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失误。
他不能立了目标给她,却又圈住她这头小虎不放。
“师父你……你不要不说话。”丝雪霖将搁在额上的那只男性大掌合握不放,还得寸进尺抓到怀里搂住。
南明烈见她眸底轻布血丝,根本是硬撑着不睡。
海上一夜激战,此际天已鱼肚白,她撑到现下就等着跟他说话吗?
适才他踏进这内室,她脸上期待与雀跃的颜色已尽落他眼底。
“要本王说什么?”终于出声,回报他的是一张更雀跃的小脸。
“就、就说你原谅阿霖了,不跟我较真,说咱们就和好吧……这样。”
“和好?本王是在跟你吵架吗?”
“没有没有!没跟师父吵架!咱们……咱们用不着和好,师父跟阿霖一直很要好很要好,不用和什么好。”
她乐呵呵笑,笑得眸底略闪水光,好一会儿笑颜轻敛,又道,“师父往后不要再说那些话吓人,什么‘从此只当陌路人’,什么‘情分算是到了头’之类的……师父不要说,我、我听了很怕。”而且很痛很苦。
南明烈本想抽回手臂,然稍稍一动,她却握得更紧。
想到她腰侧遭断木生生插入的口子,想到她跪得红肿的双膝,心不由得一软,便也由她了。
“你也会有怕的时候?”受惊吓的是他才对吧。
突然,他腰际一紧,搂他臂膀在怀的小姑娘如顺竿往上攀的小猴,顺着他的前臂扑进他怀里,改而抱住他的腰。
“师父——”她嚷了声,脑袋瓜直往他腰腹磨蹭,继续嚷嚷:“师父师父,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没守住诺言,我没做到该做的,师父不要再生我的气,我、我……”她原本想说她会乖乖的、会很听话,但……没把握能办到啊,于是便道:“我知道自己很糟很坏很不好,言而无信,简直坏透了,要怎么罚全随师父,怎么罚我都认了,但我不走的,不离开你,赶都赶不走,然后我、我永远不跟师父和好……因为要一直要好啊,所以不用和好。”
“你……别乱动!”
南明烈被她扑得整个人僵住。
她脸蛋埋在他腰腹,身子置在他胯间,头顶心还不住乱蹭,女孩儿家的独特身香随她年岁增长愈益馥盈……
他尴尬到想狠狠推开,若不是顾虑她的伤啊,他、他早把她甩到墙角纳凉去。
深深呼吸吐纳,稳下,他掰开她的藕臂将她重新置回枕榻上。
“闭目,睡觉。”沉声命令。
“那师父……不生气了?”
“嗯。”
丝雪霖闻言立即躺得直挺挺,跟躺棺材似的。
她闭住双眸,嘴上还动——
“师父,我要睡了,很快的,你先别走啊,我很快就会睡着的。”
喜欢有师父的陪伴,喜欢他衣上、身上的气味,喜欢被他高大身影笼罩在底。
眉间被一指轻轻按住,那指力缓缓加重,是师父要她收神定心。
要稳。
她微微牵唇,终能放松神识,气息渐趋徐缓。
下一瞬即将入眠,她唇又动,喃喃低语——
“……那些舞姬……不要啊……师父不要喜欢谁……让阿霖一直喜欢着就好,好不好……”
话入耳入心,心蓦然一悸。
南明烈撤回劲指,瞅着枕上那张清丽睡颜,烦恼顿生便罢,竟又生出某种近乎甘之如饴的情绪。
不禁苦笑了。
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当如何?
他与她,将相伴至何时何方?
第6章(1)
天南王朝,昭翊七年,皇上遣嫡亲九皇弟烈亲王再次往东海治军抗敌,烈亲王不负皇命,重整望衡军军纪,两个月后歼敌于海上,不留活口。
时值春末,烈亲王以海象平和、适于跨海乘胜进击之由,请旨再留东海。
昭翊帝最终允烈亲王所请,令其率麾下水军直逼东黎国而去,并扫荡海寇,彰显天南王朝国威,还沿海百姓清静太平。
烈亲王麾下一小姑娘有单人驾双翼之巧技,望衡水军尽得其授,获益匪浅,此巧技在进逼东黎国时大起作用,不出半年,东黎国低首拜降,向天南王朝称臣,自此,东海地方村城迎来前所未有的祥宁。
天南朝沿海百姓皆称颂——
火焰胎印乃王朝真样瑞也,甘露降雨,真百姓之福星也。
天南王朝史记史官秉笔暮春时候,鲸群喜在近陆地的海域徘徊游荡,听老船手和渔夫们说,那是大鱼们正在寻找理想所在,待夏季到来,它们相互看对眼的,就鳍拍着鳍、尾交着尾,暂栖下来快活地繁衍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