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满手面粉,头发、脸庞、鼻头上以及衣服上都沾了那团团的雪白,有人在扣门。
我继续揉面团。王净开的门。
“理儿,有人找你。”王净在门口大声叫喊。
我原是迷惑,跟着心一动。在柏林,我认识的,会来找我的人大概只有……但我也没有感动。我都没有因他哭,这会儿心也不会为他跳。
因为两手沾满面粉,我两手半举在半空中,姿态鲁钝。一身白扑扑,不住想到蓬首垢面的黄脸婆。
我对家庭生活其实没有恐惧的;我母亲大人从来没有过这种糟糕相。但柴米油盐的生活大概是这样……
走到门口,看见来的人,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来的是我意料外——不,根本是不曾去想的,舒马兹杨。
虽然没有真的愣住,但我的表情一定不自在。
舒马兹杨见我那一身油烟相,哼了一声。
“你真会给我惊奇。”他那声“哼”绝不会是在赞美。
我连忙拍手拍头拍衣服,结果是上下沾了更多粉白。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我自己觉得气馁。我在在意什么啊?
“你——有事?”我迟疑一下。王净在后头看着我跟舒马兹杨。我没想到要说明解释;我自己也疑惑。
“你这些天都没去上课?”他不回答我的话。
这种小事不劳他亲自登门。我想起他那天发怒疯狂的模样。
他没等我回话的意思,说:“你到底还要不要上课?要就马上跟我走。”
“现在?”我心里是九十七个愿意,三个不愿意的。一来我可以不必向舒马兹杨求情,二来这胶着状态可以结束。可是一想到要继续和阴晴不定的他相处,心情就变得沉重。
舒马兹杨冷冽的目光对我射来。我以为他会说“我没时间跟你磨菇”之类什么的,但他却连嘴皮也不动一下说:
“你去梳洗一下,我等你。”
这种不应该的亲切教我更不自在。我摇头。“我可不可以明天——”
他没让我把话说完。那不友善、凌厉的目光一下让我的话夭折。
跟着他下楼时,好几次我都有种冲动,想伸手将他推下楼。但也只是想。那种高度摔不死人,我怕他反过来掐死我。
车子换了,变成一辆朋驰。
“你原来的车呢?”想起被他丢在窄巷里的宝马。
他扫我一眼,吐说:“丢了。”
的确,不丢了才怪。
“你……那天很生气吗?”
他又扫我一眼。“气疯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舒马兹杨冷笑一声。“你跟曼因坦教授说了什么?”
啊,原来是因为教授——
“我才没有。你自己才跟教授说了什么吧。”
我不是那种有个性的美少女,这纯粹只是心里不平的反应。我总是不愿惹怒舒马兹杨的,姿态一直低。就是现在,我也不想惹他。但我不要个性,并不表示我没自己的脾性。我只是不能不顾一切——虽然上回惹怒舒马兹杨时,我简直不顾一切。
舒马兹杨没应我的话,叼了一根烟。
“你为什么过来?”我问。
我真痛恨自己多嘴。什么都不知道,大可心安理得捱混过去,偏要多举一此。
我希望舒马兹杨不要回答。他抽口烟,却说:“我说过我欠曼因坦教授一个人情。”
“所以教授拜托你给可怜的我一个机会?”说到最后,我觉得我的嘴唇都在颤抖。
舒马兹杨拧掉烟,突然抓了我的手,撕掉手背上的贴布,仔细看了几眼。“看样子已经好多了。”
我用力抽回手。“对!所以你不必良心不安了!”
“良心不安?”舒马兹杨打鼻子喷口气,像听到什么笑话,射出的目光也讽刺。
所以我就知道我说错话。
“你跟那个男的事情解决了吧?”他突然转过脸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身上的刺立刻贲张起来。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一个时时心不在焉、不能专心上课的人身上。”
我咬住唇。嘴唇发白。
“都十多天了,要哭也应该哭够了。”
“你——”我想,连我的脸都发白了。
“还是,你都没哭吗?”他突然凑向我。
这个人欺人太甚。我忍不住了!
“你不要太过分!舒马兹杨——”我在发抖,但还存有理性。“就算你再有才华,曼因坦教授再推崇你,我也不一定要跟着你!你不满意我,可以拒绝我,不必这样躇蹋人!”
“除了我,你以为还有人愿意收你吗?若不是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
“既然不愿意,那你就拒绝!不必拿欠教授人情当借口!”啊,我的理性飞了。一向没个性、不要个性的我,还是犯了“冲动”这个愚蠢的错误。
“你真的要我拒绝吗?”舒马兹杨口气阴阴的,冷静的睨着我。
吞吐了三十秒,我还是无法回答。这只狡猾的狐狸,根本知道我回答不出来。
“我说过,要跟在我门下,就照我的规矩来。”他的姿态高高在上。“你如果跟那男的拖拖拉拉,情况好没差,情形不好时,要再像这样一沮丧就十多天不练琴,只是浪费我的时间。”
“你——”我闷哼一声。我休息是因为手背被他弄伤,是因为他冰雪天地把我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欺人太甚,可是他说得什么都是我的错。
“你跟他的事到底解决了没有?”
“你为什么要如此强人所难?!你自己就没问题吗?你为什么不再作曲?不再公开演奏?”不,我根本从来没听他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为什么?如果有人一直这样追问你,请问你做何感想?!”
吓!我是不要命了,跟他们日耳曼的上帝天主借了胆。
我等着舒马兹杨的蓝眼珠冰死我,等着他的咆哮轰死我——但没有。
他是铁青着脸没错,一双蓝冰冰的眼冒着焰火要把我烧了。可是,他却吐着冷气在我脸上,说:“你不是都说了,我江郎才尽,早已过气了。没本事,怎么作曲、上台演奏?”
“我不……”我那是口不择言。他这样将我一军,明明是他的不是,却要我内疚。
舒马兹杨冷哼一声。“反正我也不在乎你们这些人说什么。”
这句话刺耳极了。我脱口讽刺:“你当然不必在乎。以你的家世你的背景要在乎什么?随便不就有什么夫人要赞助你的演奏会?你的情人节约会还愉快吧?又是哪家名门闺秀,能帮你在乐坛开路?”
“你——”舒马兹杨猛然煞车,恶狠狠地瞪着我。
他的目光要把我撕了。我知道自己太过分,而且越界了,自惭的,脸色白起来。
他的眼神十分的轻贱,对我鄙夷,而不只是发怒而已。
我知道完了。
果然,舒马兹杨说:“你跟着我学习,大概也觉得很委屈。我会将你转介给知名的大师,对曼因坦教授会有个交代。”
“不必了。”我突然觉得没力气,“请你送我回去。”
舒马兹杨一言不发将车子掉头。
我望着窗外,窗璃反射舒马兹杨模糊的侧影。舒马兹杨冷淡说:“我说话会算话。你想跟哪个名家学习就开口,机会不利用白不利用——”
“我说不必就不必!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自小养尊处优,一帆风顺,受一点挫折就可以任性封笔不再创作,不再上台,丢弃如日中天的声誉。甚至连自我放逐都可以轻易到别人千想万想而不可得的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这不是很讽刺吗?你以为自己的伤最疼最痛,别人就都是狗屎。凭什么你就比较尊贵?因为你出身世家,才情不凡吗引你其实是最自私、最不体恤别人的冷血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