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的完了。尽管满腔怒潮还在汹涌,脑叶里存在的理智告诉我,这次真的完了。
“你——”舒马兹杨额头的青筋暴凸起来,双手抓拧起我的领子,比刀还利的目光刺着我,一刀又一刀的。“你以为你知道什么?!”
重重将我甩下,我的后脑撞到另一侧的门把。
他回身开门下车,踩着残雪大步走开,又那样将我丢在陌生的街头。
我顾不得得痛,钻了出去,大声喊说:“舒马兹杨,回来!你又要这样丢下我了!”
我原要说的是“车子”,结果到嘴边却变成“我”。
给我心理分析,我知道这叫该死的preudianslip。但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说溜了嘴泄露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就是讲错了而已。去他的弗洛伊德!
舒马兹杨蓦然停住,回头,大步走回来。表情是奇异的色彩。
“你叫我回来,我就回来?”舒马兹杨的口气,我听不出是不是疑问。但他的目光是嘲讽,所以那语尾应该是问号。
这是很重要的。是问号,表示他对我的鄙视;是句号,就成了暧昧。那不是舒马兹杨会说的。而且他的脸色也不好看。
我冻得发僵,牙齿喀喀在打颤。“你车子不要了?”
他望望全新的朋驰。我已经冻得快说不出话。
“舒马兹杨,拜托你绅士一点。”他肯回头,表示我完蛋的还不彻底。
他弯身坐进车里,我也赶紧回到车上,心头一松,然后禁不住哗啦啦,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不顺就这么流下来。
我痛恨在舒马兹杨面前流泪。被杜介廷甩了我都没有哭,这会儿为什么要不争气的哭起来!
我不是有个性的美少女,不是温婉纤柔的东方美女,这样的哭泣不会惹人垂怜。
舒马兹杨目视前方,没有开车的意思。
我死咬住唇,不让难听的抽噎声发出来。
“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突然戳一句。
啊,我真恨这个人!
我扭身开门,但另一只手却已被他扣住。
我瞪他,他瞪我;他和我目目相视。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已经有好些泄洪,跟着就要溃堤。可是我没有俯在陌生男子胸膛哭泣的习惯。
“为什么?”我只有这样的疑问。他对别人还算和颜悦色,对我却不亲切,总是勉强。现下,为何又要照应我?
“我说过,让情绪渲泄一下会比较好。”他的声音没温情,可是也没放开手。
也许我应该利用这种时候。我应该有一点手段,改变给舒马兹杨的坏印象。毕竟,我是要跟在他门下。
所以,我就让晶莹的眼泪失禁的泄下了。舒马兹杨稍微一拉,我顺力就靠入他怀里,枕在他胸膛哭起来。他没有移开身子,微微圈着我,同意了将胸膛借给我。
请不要说我在耍手段。我只是真的关不住那些泪了,而舒马兹杨既然在这里,借了我他的胸膛罢了。
也请别以为我在利用我的美。我说过,在东方人中,我美得不够纤柔;在一堆高挑修长又丰满且轮廓深刻的白人女子中,我也只落得稀松平常。流着泪哭泣的我,也许有一点让人同情可怜,但肿眼红鼻子,绝不会吸引人的。
况且,王净说过,美丽的女子是应该被宠爱的。至于被同情可怜,也只会被同情可怜,不会被爱。
所以,我哭到力气歇了,也就是力气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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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我练完琴,王净打工回来,我们下了她包的水饺,喝着冷啤酒,一边叫烫一边冻得心口麻凉。
王净看着我“壮观”的吃相,说:“浓情蜜意的时候,连狼吞虎咽都是好看的;一旦不喜欢你以后,这些都成了厌恶的理由。”
“别担心,你一直是很文雅的。”
“你呢?都这么馋相吗?”王净笑。
我也笑。“我只有偶尔才会这么放纵。肚子饿嘛。”在外头,我是有“教养”的。
“有没有想过打工?”
“没有。”母亲大人不会允许。
“想也是。看看你那双手,我看你家事都不太做。”王净拉了我的手,笑咪咪的,没有讽刺的意思。
“那倒是。不过,倒不是因为好命,是我母亲大人的浪漫。”
“怎么说?”
“因为她说钢琴家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不是用来洗衣拖地煮饭。”
“哈!”王净觉得新鲜,“那你将来嫁人了以后怎么办?”
我眨眨眼,微笑不说话。
我的日子其实过得很省,没能力奢侈。想想,来柏林有些日子了,我连电影都还没看过。我爹的浪漫,给了母亲大人一段风花雪月的好时光;母亲大人有样学样,对我很尽心,我有义务坚持母亲大人的浪漫。
“其实也很简单,叫老公煮饭。”王净自答。
惹得我笑出来。看样子,她应该没事了。
“你有能力,王净。将来成大事业,老公不煮饭,就请人帮你煮饭。”
“那倒是。我偶尔下下水饺调剂一下就是。”王净配合我,说得跟真的一样。她在洪堡大学念商科专业,一口德国话呱呱叫,比我还流利十倍。学成了,大概也会比我出息十倍。
水饺冷了,配着凉啤酒更加冷飕飕。我放下啤酒,不敢再喝。
“款,理儿,”王净突然问:“你知道现实和梦想的差别吗?”
我一本正经回答:“现实是电影里的风花雪月减去百分之七十,小说里的浪漫折掉三分之二,再将戏剧里的偶然拿走八成七。”
“说得很好。”王净笑咪咪点头。“那前两天在咱们公寓门口上演的那出法国新浪潮电影的男主角,请问是谁?”
“舒马兹杨。”我以为她知道。
“舒马兹杨?他?”知道那是舒马兹杨,王净大大惊讶一番。
“你不是看过他的照片了?”我觉得奇怪。
“是看过。可是还是有差距,而且当时你们两人间的气氛挺凝重的,我也不好插在中间,就避开了。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休息太久。”
就这样,不会劳动舒马兹杨亲自上门。聪明的王净,眼珠子一转就可知必有缘由,但她没追问下去,她懂得给人空间。
“你跟他学习,好像很辛苦?”转了话题。
“有一点。”
“他不好相处吗?”
我没回答。王净自说:“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那么听说,乐评家对他的评语也不好。看了他本人,我也觉得他那个人不太好说话。可怜的理儿,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好像论学术做研究,各家有各家的理论成见,各自有各自的门阀派别。跟了哪家,再要更换师门,虽然不是说绝对不可,总是犯忌。所以在投师的时候就要想清楚。
乐坛的情形其实也差不多。我投在曼因坦教授门下,教授因为健康缘故将我转介,一般也还会接受;就是当初一接触舒马兹杨,发现不妥,曼因坦教授若火速再将我转介,也许也还来得及补救。但现在,我觉得机会渺茫。
其实,那么多世家子弟争着投在舒马兹杨门下,也不能说他不济。但看看他门下那些学生——舒马兹杨音乐学院里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奥尔夫那两人门下。
我觉得舒马兹杨就像他们欧陆君主封建时代,陪着那些王侯贵族消磨时间取乐的宫廷乐师。
我会这样想,表示我对舒马兹杨的没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却对他深信不疑,一点都不受乐评家和舆论的影响。
“可怜我之前,先担心你自己吧。被功课压垮了没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实事求是,求学问业是混不来,也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