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无尽望着石门失笑,转而觑她,见她淡淡小脸上有些茫然失措,可怜她受他牵连,遭文判一并驱逐出门,绝不能丢着她不管。
“我第一次看到文判发火耶。”他笑了出来,也想逗她笑,可惜她面庞生硬,一动没动,用眼神质问他: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文判大人动怒?!
哪能说是文判嫌他烦,干脆拿她当土产馈赠,省得他再上门叨扰,一劳永逸。
“赶都赶了,看来冥城是回不去了,你就……跟我回家吧。”
是他害她无家可归,收容她是必然,只不过,这决定……也不怎么委屈他就是了。
好像……心情还有些雀跃。
“我不要。”她立马拒绝,甚至不给颜面,后退了好几步,避他避远远的。
“在我家不用日日重复自杀,我还给你饭吃,绝对胜过这儿千百倍的好,傻子才不要。”他跟上去,她退一步,他进一步,她再退,她再进。
“我就不要。”小脸紧绷,眸儿警戒看他,宛若受惊猫儿。
越是甜美的引诱,背后潜藏的阴谋越大,无亲无故之人,没有理由要对她好。
她一路退到了绝世石门,再无法可退,背脊抵上冰冷石块。
“为什么?待黄泉又不好,你上无子孙替你烧香祭祀,离下世轮回还有四十余年,留在这儿哪有好日子过?既然文判主动放人,代表不会有鬼差追捕,你不趁此机会,好好重新活——”
“你是男人。”
怎么话题跳那么快?他还试图说服她,她却只管他是不是男人?
“我当然是男人——”梅无尽猛噤声,瞬间明白了。
正因为他是男人,她才不要跟他回去。
她怕男人,也怕他。
“小娃,你在我眼中,单纯就是个孩子,我年纪当你十代祖先绰绰有余,况且我是神,人类那些多余兽欲,不存在于我身上,你怕我对你做什么——这念头,对我,才是亵渎。”瞧他一身朗朗神辉,明亮坦荡,哪一点像恶徒?
第二章 霉运,来得太快、太凶狠!(2)
她咬着唇,被他一脸严谨认真的神色道破,倒显得她心思小人。
可“人”就是这样呀……藏在笑颜背后,永远是难测的算计,表面上看似善良,兴许内心污秽腐臭,她不得不用小人之心,去看待周遭世事。
相较下,黄泉里生活,反倒无须勾心斗角、不用去猜测语意,一切简单而纯粹。
“你是霉神。”她又有意见了。
霉神怎么了?!霉神就没神格了吗?!
“霉神不是好人。”她慢慢吐出几字,斟酌用词,将本欲脱口的“霉神是混蛋”,做了修正。
今天若是别人当他的面,说出这句必死之语,保准此生都在霉运中哀号度过。
换成她……算了,不跟一只小娃计较。
“霉神确实不好,但也有他不好的原则,欺负小孩这种事,他不会做。”梅无尽把自己当成旁观者,用第三人的口吻,为自身稍稍辩驳。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不该对一个完全不熟识的(交往)物件,片面断言他的好坏,这与她后娘毫无缘由仇视她、排挤她,又有何不同?
“反正你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我听麻木了,不会放在心上。”他倒豁达,很有自知之明,懒得去钻牛角尖。
司掌霉运厄息,是天职,与生俱来,谁也拿不走,注定他不受欢迎,若真因此消极自弃,这千百年来的漫漫长可怎么熬?
不如开开心心去过,笑将霉运玩弄于股掌之间。
“跟我走吧,我保证不伤害你,你不想做的事情,绝不会有人能强迫你做,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他放柔了神情,眉宇慈怜,望向她的双眸眸光,那么的暖。
好好活着就好。
她曾经,也那么卑微,努力想活着就好。
可是卑微与努力,仍旧支撑不住她潦草结束的那一世。
眼角微酸,视线被泪光迷蒙,眼前一片茫然,一如她此刻心境。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没有家,没有亲人,甚至……连命都没了。
还有什么能怕呢?
静默好半晌,她终于缓缓点头,不知是答应了要跟他走,还是信了他的保证,抑或是允诺了,好好活着。
又或者,以上皆是。
她倒霉了一辈子,到最后,还选择跟着霉神走,这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她现在不愿、也不想去深思。
他曾给过她温暖,还挂念过她,勤于往返冥城见她,这些,她全记得的。
她被命运捉弄一生,可这一瞬间,她,只想随心。
随他那好听的嗓,告诉她:好好活着就好。
随心里声音那般轻轻说着,信他一回试试吧……
她在同一个时辰醒过来。
这时辰,她应该准备前往坡顶,纵身而下……梦里,也确实如此,她睁眼惊醒,却发现自己睡在玉石编制的席榻上,并非冰冷泥径,凉意很是舒适,窗扇半启,迎入清风。
对了,她跟随霉神回家,被安置于这处干净厢房,她沾枕即睡,没太多打量,现在才算仔细将身处之地,好好看了一遍。
房里无过多赘物,一张床、一张桌,便是所有,昨夜,他似乎曾笑言道:“日后,你想如何妆点这儿,全由你。”
不用准时去跳坡自杀,一时间不知自己能忙什么,她索性在榻上又贪赖了几个时辰。
最后还是思及自己初来乍到,便睡到日上三竿,相当不妥,才起身下榻,胡乱摸索出去。
那位名唤“梅无尽”的天人,说不定早在哪处飞瀑流泉下,静心打坐,参悟世间众道……
并没有。
她找到一泓石间涌泉,清澈温暖,简单洗漱自己,又沿着廊道走上一阵,行经一处窗棂,未掩的屋内景致,一览无遗,教外头人看个精光。
梅无尽横卧长榻,墨发漫溢枕面,恣意泼散,沉睡面容俊美且宁静,一手轻搁腹间,一手垂落榻缘,五根指节修长如玉,衣襟松开大半,脖子以下不该被看到的部分,差不多全展露了出来,半边的肩胛,起伏的锁骨,大片的胸膛……
居然赖床赖得比她还久?
什么飞瀑下打坐,松柏下悟道……全是愚昧世人的勾勒想像,天人并非个个都勤快,至少,她眼前这一位绝对例外。
放轻脚步不吵他,她只能自行打发时间,将此处园子一她未来的家一走过一圈,认识认识周遭环境。
说是园子,又名不符实了些。
此地多以石材构筑,石的亭、石的桌、石的林,放眼望去,灰扑扑一片,显得太过冷硬,几亩不知名绿草,偶尔点缀,隐隐嗅见药香味,勉强带来几丝生息。
石廊的尽头,通往一块突于峭壁间的巨岩,岩上真有棵老松,根鬓繁茂如绳,与石岩底部密密裹缠,峭壁下方的云雾山岚,层层叠叠,随风涌起白浪,如虚幻之画,更如一片无垠汪洋。
松下有石桌石椅,供人对弈品茗。
她好奇走近,踩上石岩。
前方视野极好,无任何阻碍,放眼望去,居高临下的奇景,宽敞无际,天际似乎加倍湛蓝,日芒也暖热……
她突地晕眩,感觉浑身灼刺,方才眼前有多明亮,此刻便有多昏蒙。
倾倒的身势被牢牢稳住,梅无尽撑着伞,飞奔而至,挡下鬼魂最惧怕的日光。
“你忘了自己照不得日吗?”边轻斥,边护着她回到屋里。
他再晚半步到,刚好接过一把被烤成飞烬的魂灰。
“……我……真忘了。”黄泉无日,没有这困扰,自然很容易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