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托盘放在类似炕桌的一张矮脚小几上,拖到她面前,持壶往杯中注茶汤。惠羽贤是被热茶冒出的团团白烟一烘,神魂才拉回来。
“适才可是老前辈?我……我想求见他们三位。”尽管被坑,进到这座谷中山腹却一直没能拜会主人家,对她而言,内心是颇觉忐忑的。
“送茶这种琐碎事自有使役,怎可能劳动三位老人家。”说着,他边将一杯热茶摆在她面前几上。
惠羽贤一愣。“这山腹里有仆婢?”
除了三位主人家,她不曾见过其它人啊!
“自是有的,待久了自会遇见。”凌渊然端起自己那杯茶轻啜,喝了几口后吸出一口气,只好放下杯子,正视一直盯着他看、动也不动的姑娘。
他家“贤弟”能把他这个“将计就计”的局看破,他不觉惊讶。
她观察的能耐向来极好,一开始或许还会“关心则乱”、“当局者迷”,待事情过去,她回头细想的话,欲瞒她个天衣无缝根本不能够。
她挺直秀背跪坐,两手打直握在膝头,沉眉收颚,唇瓣轻抿,任着带茶香的烟气一团团烘上脸,不动就是不动,明摆着非从他口中挖出一些实话来不可。
他原想待她吃喝一点垫垫胃、解了渴,再与她将话缕清……可她这倔脾气一上头,不先顺了她的意只怕不行。
他叹道:“为兄确实坑你了,但若然狠下心坑你到底,昨日在那间密室里早就将你就地正法,岂能任你没心没肺呼呼睡去?”
就、就地正法?一想明白这个词在他话里的实际用意,惠羽贤气息滚烫,仍很坚持继续直视他不放,且努力驳话——
“我才不是……什么没心没肺,也不是呼呼大睡,是你动的手脚……”
“老祖宗下在松脂油中的药不假,被关在石室中,需时时与药力对抗更不假,若我不下手,你能安然?贤弟是安然了,那醒着受苦的是谁?”
他眉眼从容,语气沉静,一下子打得惠羽贤溃不成军。
见她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两颊还鼓鼓的,他亦略略板起脸,目光瞥了茶汤一眼,又看向她。“为兄为你斟的茶,你不喝,是不愿喝,还是不想喝?”
她遂端起茶,大口灌进三口,一杯茶便也见底。
喉儿还是很干,她甫放下空杯,他又提壶将她的杯子斟至八分满。
这一次她没让他多说什么,很快地举杯又灌,岂料——
“快吐出来!”凌渊然俊颜变色,隔着小几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惠羽贤忘记他斟给她的第一杯茶已搁上好一会儿,到她要喝的时候都变成温茶了,而第二杯是从养在小火炉上的茶壶里倒出的,正热烫着,她却大口灌下,还不烫得她顿时五官皱拧,眼角泛泪!
眼下若吐出,肯定会弄脏阁主大人的袖子,结果待凌渊然欲要用力迫她张口,她已把满口热茶咽进喉里,这才微张双唇,细细呼气。
“好、好……呼……好烫……呼……”
凌渊然当真被她闹得都不知该念叨什么了。
他探掌抚着她潮湿发红的嘴角和湿漉漉的眼角,四目相接,她的眼晴又现憨气,让他心里不住发软,遂低声道——
“老祖宗将我困在这里,我是心甘情愿受困于此,拿老祖宗的计‘将计就计’,就赌你会不会为我而来?你来了,我就有扭转劣势的筹码,才有跟老祖宗谈判的底气;你若不来,即便我最后令自己逃出这座山腹,亦摆脱不了三位老人家天涯海角的追捕,届时情况定是难以想像的严峻。”
略顿,微笑一叹。“你真要说为兄跟着高祖爷给们一起坑你,那我无话可说,确实如此,但我赌嬴了,贤弟当日恼我,今日疑我,却还是放不下我。”
惠羽贤听得面红耳赤,驳不了话。
她犹张着唇呼气,却见他俊庞倾近,一只手按住她后颈不欲她退开。
她下意识闭起双眼,但……他不是要亲她,而是……
她轻启的唇瓣正被徐徐吹凉。
她倏地张眸,他的嘴就停在离她双唇约三指的距离,微噘着,徐缓往她被烫红的嘴里吹气。
突然间想到他吹洞箫时的模样,舒眉敛目,专注运气,令人深深着迷。
而他此时这般的神情姿态,仿佛欲擒故纵,比直接亲她吻她更具“杀伤力”啊!
好一会儿,她终于勉强嚅出声音,“为何是我来了,兄长才能扭转劣势?”
凌渊然停下吹凉的动作,审视她唇瓣发红的状况,以指腹轻挲了下才直起身,道:“你肯来,乖乖送羊入虎口,老祖宗才会信咱俩是真的要好,成亲是迟早的事,孩子亦是。待凌氏一族有后,幻宗后继有人的一日便也近了。”
她想了下道:“……你、你这是对着三位老前辈画大饼呢,老前辈们怎可能听不出来?”
先说“成亲”一事,根本八字还没一撇。
再说“孩子”,那是更加没有的事。
即便凌氏有后,幻宗还得再等第二个孩子出生,才能将人讨过来调教传承。
若是……她生不出来该怎么办?有些人本就没有儿女缘分,一辈子都在求子求女,她是个能生的吗?
等等!老天——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发现自己两手正捂着肚腹来回抚摸,她连忙定住,心跳得咚咚响。
幸好阁主大人没看出她的心思起伏,仅对她微微一笑。“贤弟难道不知,当人对某一件事物太渴求时,即便是画在纸上的念想,亦能得到深切慰藉。”一顿。
“何况我与三位老祖宗所谈的正是我心中所愿,将饼做大再分食,老祖宗就算看穿当中的不足,却也抗拒不了我的提议。”
“你跟老前辈们提了什么?”
他注视她的眉眸,伸指拨动她的额发,徐声答——
“往后诞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是长是幼,到启蒙习武之岁,每年需有三个月时候进苍海连峰的谷中山腹,接受老祖宗的调教。且往后乘清阁与苍海连峰两地,端看孩子们想留在何处,凌氏长辈们绝不会干预。”
惠羽贤先是愣了愣,立时想到他这提议对于幻宗有一个极大诱因。
“莫怪老前辈们抵不住……倘是能任由孩子选择,也就是说,你凌氏一族的嫡系长子极有可能久留苍海连身,承接幻宗这一派,凌氏正统改以幻宗为主流。”
“也极有可能这个孩子能将凌氏剑宗、气宗与幻宗的武艺再次融会贯通,将乘清阁与苍海连峰两边更紧密相连。”
听他淡然的言语,她背脊一阵颤栗,更如醍醐灌顶,脑门顿清。
“你心里真正打算的……原来是这般模样。”要凌氏三宗完全回归,同声共气。
知她已听出底蕴,凌渊然笑笑问:“所以你愿意吗?”
“……愿意什么?”
“届时,贤弟可愿意让孩子进苍海连峰,受老祖宗管教?”
竟问到她身上来!
她头本能地摇动两下,掀掀唇。“不是的,我……你……”非常支吾其词。
他一叹,柔声道:“无妨。贤弟性情本就心兹手软,往后对孩子们的教导,为兄多担着便是。”
“我没有舍不得啊!”她终于忍无可忍,无须再忍地喊出。
她这一嚷嚷,可谓气势惊人、意志果决,结果把阁主大人给嚷得大笑出声。
所以又被他“欺负”去了。
惠羽贤竟觉得气不太起来。看来是习惯了吗?
如此情状,都不知是悲是喜……
这一边,凌渊然兀自笑了一阵,见她双颊胀红,一脸的无辜无奈,他左胸仿佛被暖潮包围,一袖已探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