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铺子里虽然什么样的书册都有,但不知是否因为让个姑娘顾店,所以长年都没有太多客人,除了她之外,偶尔她也能看见其他客人来买书,但客人确实不多。
也不知为何,这铺子竟然也这样存活了下来。
虽然对店老板不好意思,可她喜欢这儿这样安静,常常一待就大半天。
这儿的书常常更换,她每回来,书架上放的都是不一样的本子,却总是有她需要的东西,她在这里看过内含《夏小正》篇章的《大戴礼记》,也看过晋代郑辑所著述的《永嘉记》,而这两本书册人们都说其文早已散佚大半,只有转记,但这儿的书册内容看似却十分完整,也不像后人转记。
其中《永嘉记》中,关于永嘉八辈蚕的记述更让她看了十分吃惊,回去和蚕母师傅对照印证,还因此改善了养蚕的技术。
这些年,她从这儿淘到的古书里学到许多,时不时就会来这儿挖宝。
她在书柜之间漫步,浏览翻找著书册,不小心就忘了时间,直到铃儿又来提醒,她方依依不舍的抱着几本书册去结帐。
柜台里的姑娘面无表情的拿绳子替她把书绑好。
“这些总共要三两。”
听到书钱要这么贵,一旁的铃儿倒抽口气:“怎么这么——”
黑衣姑娘冷冷瞥来一眼,那冷眼如冰剑一般锐利,教铃儿吓得瞬间闭上了嘴,缩到了她身后。
“铃儿,你先把书拿上车吧。”
她好笑的提起了书,转身把那书拎给了身后畏缩的丫鬟。
铃儿一听可以先走,立刻提抱着那几本书,匆匆推门落荒而逃。
“抱歉,我家丫鬟没念过多少书,不懂得这书有多好,您别介意。”她朝那柜台后的姑娘笑了笑,掏出三两银元付帐。
黑衣姑娘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脸上的笑,粉唇依旧平直,掀也未掀,只伸出雪白的小手,把那三两银元收下。
可她注意到,那姑娘黑如冰石的眼,缓了些,不再锐利如刀。
她对那姑娘又笑了笑,收起荷包,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却突然听到那姑娘开了金口。
“温老板。”
听到这称呼,她一僵,回身只见那姑娘看着她,说。
“秦老板说,温老板若要开学堂,他可以提供习字本。”
她僵在门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姑娘看着她,过了半晌才翻了个白眼,道:“秦老板听说温老板想为底下工坊的孩子们开学堂,你可以回去同温老板说,书铺子的秦老板愿意无偿提供习字本。”
她眨了眨眼,这才清了清喉咙,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同温老板说的。”
黑衣姑娘直视着她,然后将视线拉回了手边的书册上,再没多看她一眼。
她心跳飞快的转身,戴上了帷帽,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上车后,她忍不住从窗内往外看,那书铺子静静的坐落在那儿,一只黑猫蜷缩在门边晒太阳,隔着窗棂格纹,她能看见铺子里的黑衣姑娘也正朝外看着她。
心头,莫名又一跳。
忽然间,知道这姑娘晓得。
她放下窗帘,将冰冷的小手交扣在身前。
或许,那秦老板也知道。
这城里,还有多少人知道呢?
她并不是真的很在意人们知道多少,那并不是天大的秘密,她清楚多多少少有些人知道。
这书铺子,也是周庆的吗?
没来由的,想起那年他手中拿着的《六韬》,人都说《六韬》是伪书,可她后来发现,那不是,她在那书铺子里也看过那本书,还买了回家翻看,她觉得那不是伪的,不是仿的。
知道她秘密的人,多少都和周庆有关。
只不知,是敌是友。
她希望这书铺子的人知道那事,只是从旁听说,可她行事应该要更加小心注意。
虽然那姑娘看似无恶意,她也不觉书铺子的老板对她存有恶心,但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了解,凡事不能只看表面。
车马前行,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就出了城,回到了自家宅院。
她下了车,跨进自家门槛,铃儿抱著书跟在她身后。
“我头有点晕,回房歇歇。”她一跨进门,就同那丫鬟把书拿了过来,开口交代,“你去忙你的事吧。”
“是。”
知道自家大小姐身子虚,长年都待在屋里,出门一趟回来总要躺个好几天,铃儿应答一声,乖巧点头,转身走了。
支走了那丫鬟,她往自个儿小院走去,进门后关上了门,脱下身上的衣裳,摘下头上的发簪,卸去脸上胭脂,重新将散落的发束起,再从衣箱里,拿出另一件衣袍套上,却在这时,看见被搁在桌上的布匹。
那是她之前从工坊里带回来的。
月牙白。
不自禁的,她伸手抚摸那块布匹。
指腹下的布料极细且软,上头有着细微的纹路,用差异极微的白色丝线,织着长笛、桃花、流水与小船。
春风再起,让窗外杨柳又飘曳起来,恍惚中,好似又看见他人在眼前,嗅闻到他身上那股味道。
染了他体温与汗水的织锦。
刹那间,他似又在眼前,贴得她好近好近,远远超过该有的距离。
她能感觉到他垂下的鬓发黑丝拂过她的眼,察觉到他的气息溜过她的颊。
心跳、体温、味道……他颈边的脉动……
还有,那双如深潭一般黑的眼,和他低哑的声音。
为什么?
她记得他问,贴在她耳畔,问。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颗心,微微的一颤,每每听到他的声音,都会这么轻颤,教她屏息,忍不住闭眼抵挡。
闭上了眼,回忆却再次纷至沓来,如潮水一般。
她记得许多和他有关的事,记得太多太多,想忘也忘不了。
那日,请了大夫后,她拿着大夫开的方子,到药铺抓药,熬了药给翠姨喝,翠姨的情况慢慢好转,她却没有因此松下心来。
她将剩下的银两分成两份,一份藏了起来,剩下的依然穿着男装,拿去买了一些织布车机,送到了郊外家有困境的农家里,请农妇趁农闲时,织就布匹。
和农妇收布这事,不是只有她在做,一直以来,城里的商家都有固定在和近郊的农妇收布,可那些是家里本就有织机的妇人。
她看到的,是那些更为贫困,连织机都买不起的人家。
她将织机租赁给她们,还提供棉花,织机租金和棉花的价格,就以织好的布匹代替,遇有不懂得织布的农妇,她就请翠姨直接上门一个一个教到会。
翠姨念归念,也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最终还是允诺帮忙。
翠姨尽力把她当小姐养,但除了识字念书,她对琴棋书画一样也不熟,刺绣织布更不是她擅长的技巧。可翠姨懂得女工,而且十分擅长,从小到大,她身上的衣物,有大半都是翠姨亲手做的。
她不懂织造,但她识字,她娘留了好几柜子的书给她,她从书里学到很多东西。
她和那些农妇说破了嘴皮子,才让她们相信她不是骗子,现成的棉花和织机当然替她增加了不少说服力。
那阵子,她到处奔走东西,几乎跑断了双腿,差不多在那时,她才庆幸自己有着一双天足,没被带去缠小脚,才有办法这样来回奔波。
事情一开始顺利到让她都有些头晕,然后开始急转直下。
那年秋收之后,不到一个月,她就收了十匹的布,她穿了男装,扮成男人到城里做买卖,却连一匹布也卖不出去。
人们不收她的布,即便价格压再低,她说破了嘴皮子,跑遍了城里大半的布店、染坊、衣铺子,甚至估衣铺,却没有任何一间店家要收她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