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冥顽不灵的魂魄,无可救药。
所以,他也只能陪他喝酒,喝这苦酒。
男人有很多问题想问,他知道,这一世,他是头一回见到他,可这一夜,他什么也没问,所以他什么也没答。
这一生,他的时间还早,没差这一个晚上。
但她去了,那个女人,去面对了她犯下的错。
宋家的少爷,赌赢了这一场,可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路要走。
所以这一夜,就先喝酒吧,无须多言。
无须多说。
秋
枫叶红了。
夏日已过,湖上吹拂而过的风,一天凉过一天。
几个月过去,城里没什么大事发生,一切都如常。
温柔这日起了个早,穿了衣,梳了发,亲自到厨房忙了大半个时辰,这才回房去找那男人。
他仍躺床上,懒懒的赖着。
若非有事,她也想重新爬回床,同这男人一起窝着。
她轻轻推了推他。
男人睁开惺忪黑眸,一见她,扬起了嘴角,露出慵懒的笑。
“早。”他说着,朝她伸出了手,“我以为你出门了。”
“不早了,天都大亮了。”知他想歪,她先一步抬手抵着他胸膛,好笑的道:“今日休市,我想出门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闻言,他这才看到她穿着女装。
“今天不当温老板?”他挑眉。
“今天不当温老板。”她微笑,可眼里有着些许的紧张。
看着眼前这女人,他忽然注意到,她不只穿了女装,梳了发,还在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乌黑的发梳了一个简单的样式,上头还簪了一只银钗。
忽然间,察觉到她想做什么。
“你确定?”
“我确定。”
他如她所愿的起身下床,穿上她给他的衣,套上她给的鞋,让她为他梳头束发。
待一切备妥,她提起竹篮,牵握着他的手,往大门走去。
他没有抗拒,就这样和她手牵着手,走在她身旁,穿庭过院。
温家大宅里的丫鬟、仆人,见到大小姐出现,身边还跟着个男人,还是那个男人,个个瞪大了眼,吓得张口结舌,有人还因此摔倒坐跌在地。不像温家其他三位小姐,丫鬟仆人们整天在外奔走,可都识得这男人的脸面,知道他是谁。
到了大门外,一辆马车等在那儿,驾车的当然是陆义。
看见他,陆义连挑眉也懒了,只帮忙掀起车帘。
周庆扶着温柔上了车,看见云香和翠姨早坐在那里,一旁还有鲜花素果。
两女人什么也没说,就好似他会同温柔一起出现,是普通日常一般。
车马前行,沿着运河,一路进了城,直往大庙而去。
到了庙前,他掀帘协助温柔、翠姨、云香下车。然后,温柔在人来人往的大庙前,牵握着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一起踏上了大庙的台阶。
人们在四周骚动着。
他知道为什么,她也晓得,两人都能听见那些压不住的窃窃私语。
“是周庆……周庆……”
“周家不是被抄了吗?我以为他死了。”
“听说是被张同知栽赃的……”
“之前就听说他没死……原来是真的……”
“看来张同知是被整垮的啊,对了,那没缠足的姑娘是谁啊?”
“是温家大小姐……就那之前被抢亲的……”
“嘘,想死吗?别说了。”
“为啥?”
“他可是周庆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瞬间噤声,却还是忍不住偷看那一对走入庙门上香的男女。
她没理会旁人的视线,可他感觉到她手心有些汗湿,本来跨着大步的绣鞋,瞬间缩回了裙里。
他捏了捏她的手,在她看来时,扬起嘴角,朝她一笑。
温柔看着他的笑,莫名红了脸。
他模样本就俊帅,这一笑,瞬间教一旁也来上香的三姑六婆们全掩着胸口倒抽了口气,所有人长眼都没见过周庆这么笑过,那笑那般温柔可亲,刹那间让大庙里三岁到八十的丫鬟小姐夫人们的心头全都小鹿乱撞。
他笑着,还不忘开口提醒她。
“柔儿,小心门槛。”
她脸更红,提起了衣裙,跨过庙门门槛。
跟在后头的云香和翠姨把鲜花素果摆上在庙里的供桌,温柔把香点着,一人分了三支,然后也给了他。
他挑眉,但仍接过手,同她一块儿朝菩萨上香。
这一日,她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上了香,还不够,她还同他一块儿逛大街,逛完大街去游湖,游完湖再去城外踏青,让满城的人都看到他还活着,同她温家大小姐在一起。
不到午时,周庆还活着,将娶温家大小姐的流言,瞬间传遍全城。
他陪着她走,不介意旁人说些什么。
原以为,今日她的主意,就是这般,谁知午后上了车,陆义没将车马驶回温家大宅,却往太湖而去。
周庆以为是要去太湖,直到陆义忽然在中途停了车。
车外不见水泽,不见农田,只有山林荒野,不远处的半山腰,有个隆起的小土丘,上面堆着几颗大石头。
刹那间,眼一紧,心一缩。
他一直没再来过,他甚至不让自己去记得。
可她记得。
眼前的女人用那双柔软的黑眸看着他,朝他伸出手。
他看着她,握住她的小手,和她一起下了车,一步一步的爬上那已被满山枫叶染红的山坡。
云香、翠姨与陆义没有下车,就在车上等着。
落叶纷纷,在风吹时,在脚边翻滚着。
周庆与温柔,一路来到那土丘石堆所在。
她蹲了下来,把竹篮里的三牲四果拿了出来,摆上。
然后,点了香,也塞给他一支香。
“为什么?”他哑声问。
“他是你爹,他救了你。”她凝望着他,说:“我想谢谢他。”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握紧了那支香。
她转身朝那石堆跪下,拜了三拜,悄悄说了些什么,这才把香插在牲礼上,起身瞧着他,轻抚着他的手臂,然后什么也没说,走到了一旁。
看着那石堆,看着手中那支香,他喉头发紧,只在秋风卷起落叶枫红时,想起那个当年将他扛在肩上的男人。
对这男人,他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周豹不是个好人,但也没有那么糟,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世间没有什么是黑白分明的,可他真的没想到他在被妖怪附身那么多年,终能逃出生天之后,竟会挺身相救。
这才是我周家的好儿郎——
男人骄傲爽朗的笑声,好似还回荡在林间。
一双眼,莫名的热。
他沉默的举香,拜了一拜,把香插上。
当他起身时,温柔回到他身旁,伸出双手拥抱他。
他环抱着这小女人,在秋风落叶中,久久无法言语。
她陪他在原地又待了一会儿,待他心情平复了,她才收拾了供品,和他一起走下山。
“我原想为他迁葬的,后来才想到,你不立碑是有原因的,城里有不少人恨他,所以这样就好,我们偶尔来走走就成。”
他提着那沉重的供品,看着她,轻扯嘴角,提醒。
“城里也有很多人恨我的。”
“关于这一点。”她仰望着他,微微一笑:“我想等你娶了温家大小姐之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改变它。”
他挑眉:“你确定?”
“我确定。”她红着脸,斩钉截铁的说。
“但你知道,有时候当个恶霸,还挺不错的。”
“什么时候?”
“遇到其他恶霸的时候。”
“说得也是。”她想了想,摆摆手说:“那好吧,若有其他恶霸出现,你就可以恶霸一下,不过其他时候,你让我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