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觉迷惑,忽而记起乔婆婆跟他提过的,要将旧家赁出一事。
婆婆把他的旧家赁给一名年岁好轻的姑娘……以为如此,直到一名年岁更小、身形更瘦弱的女娃儿睡眼惺忪地进到小灶房,才瞧出旧家原来是赁给一双姊妹同居。
他避在大杂院的暗处,看着大姑娘哄着小姑娘坐在小凳上,跟着端来一盆直冒白烟的热水,舀了些冷水进去,探手试过水温后,将干净巾子浸湿,绞了绞,再摊开来仔细帮小姑娘洗脸、擦颈和净手,然后又哄着小姑娘自个用杨柳枝和青盐洁齿漱口。
尽管洗过睑,额面和双腮还被大姑娘搓揉得微微泛红,小姑娘仍睡意未退,晃着小脑袋瓜打起好大一个呵欠,可见到姊姊起身忙活儿了,还是乖乖抓起杨柳枝,晨嚼齿木起来。
他瞧得有些挪不开眼,嘴角不禁上翘,内心无端发软……嗯,并非“无端”,他自身清楚因由。
他是想起幼时在旧家度过的时光了。
父早亡,娘亲与他相依为命,他的阿娘也曾那般为他端水净脸、哄他漱洗,也是天未亮就进小灶房里忙碌,为他张罗早饭,为他熬粥煎药。
姑娘灶上熬着的粥,渐渐散出食材香味,几种纯粹的食物香气与米香结合,带出一股温润实在的暖意,寒冬凌晨里,他一身单薄被这股食物香气狠狠困住,即便身强体健、内力深厚,无惧这天寒地冻,但如此这般煎熬下来,熬到他频频吞咽唾津,忍到几乎要内伤。
肚饿。
馋得很。
觊觎姑娘灶上那一锅粥,但总不能大剌剌现身,去跟人家讨碗粥解馋兼裹腹。
他若是就那么跳出去,定然把姑娘家吓得花容失色,所以只得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他忍得牙关生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自己转身离去。
庆幸的是,老天垂怜,隔日他得了空,到松香巷点拨孩子们武艺,恰遇那个姑娘熬好一大铁锅的粥请左邻右舍试食,他名正言顺去到她面前——
“听说是试食,可否跟姑娘讨一碗?”
第四章 自个儿的事(2)
近距离去看,发现那姑娘并非汉族女子,她肤泽偏白,瞳色略浅,长发丰软发亮,跟他在西边地或域外见过的部族姑娘甚为相像,只是她个头儿似娇小了些,身形也纤细,不若边地女子健壮。
她有张温润的鹅蛋脸,细眉明眸,唇鼻秀气,当她应他所求舀了碗粥递来,从头到尾不发一语,低眉敛眸,像被他惊着。
总归是一派正经又顺理成章的讨得一碗粥,终于啊终于,得偿所愿,但惊着人家姑娘,实非他所愿,谁让他偏就生得高大粗犷、虎背劲腰,他的肩几乎有她两倍宽,接过她递上的粥碗,尽管留神,他指节分明的长指仍不少碰触到她的指尖,那瞬间察觉她猛地一颤,他确实是唐突了。
但,知道自己唐突,却管不住。
知晓她打算摆摊卖粥,也知晓每日天未亮她就在灶房里忙碌,他的腿像有了自个儿的意志,时候到了总往旧家大杂院跑,为她细心熬出的那碗粥,为她在小小灶房里忙而不乱的身影,为他内心遥远的一抹念想,亦为那仿佛再熟悉不过却带出些些意趣的柔软氛围。
开始往旧家跑,天天上门等着姑娘家熬出的第一碗粥,自此之后,残留在他目底、鼻端与心间的阗黑与腥臊,就再也不曾寻来。
他对那姑娘确实在意,也确实往心里去,但无关男女之情。
她带着瘦弱的小妹子努力挣活,如同他幼时与娘亲相依为命,是该多方关照,不为别的,就为这般难得的缘分。
离京一个多月,他怀里揣着的蜜枣糖糕原有五块,却也舍不得一口气吃尽,如今终剩最后一块。
忽地记起那姑娘支使自家小妹子送上那一篮糖糕的情景。
的确,那般近乎激将法的催促,着实为难了那个小姑娘。
蜜枣糖糕既是小姑娘的心头好,却被姊姊逼迫着割舍出去,小姑娘家心疼得眼角直抽、五官皱紧,那也理所当然。
但他瞧见小姑娘受虐,被虐得一睑委屈仍旧认命地把糖糕奉上,他心里竟然挺乐,费了番功夫才抑住嘴角笑意,头一回认清,原来自己的心眼颇坏,性情也没正派到哪里去,就爱看旁人因他吃瘪。
然后他想,坏就坏吧,大不了,他也学学当人家姊姊的那位姑娘,回头再哄哄那小姑娘便是。
沾着冰雪的峻唇微乎其微一勾,他将最后一块蜜枣糖糕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出里边甜而不腻的好滋味,口感与之前新鲜时候相较差上许多,外皮甚至被冻得有些发硬,但滋味入心,柔软亦在心间。
是该时候返京了。
冬末,春信尚远,大冷天里,姜回雪老早烧好热水供自己和默儿浴洗。
在松香巷住下后,姊妹俩日常行事也就定下,晨时摆摊卖粥,午前收摊后,她会领着默儿练小半时辰的“活泉灵通”,接着再用午饭。
午后时分,默儿跟着巷里的孩子们玩在一块儿,她则是跟大杂院的左邻右舍混在一起,学怎么腌酱菜、怎么绣花织布、怎么制鞋纳底,学一切她以往想学却无人能教的细活儿,她学得很好很快,人温婉有礼更懂得回报,大杂院里的婆婆、婶子和大娘们自然教得更用心。
到得酉时,姊妹俩浴洗后用完晚饭,收拾好小灶房,她会带着默儿再次练“活泉灵通”,让身体习惯那内丹吐纳的功法,练完,时辰亦晚,便上榻就寝。
“默儿想到开心的事了?”
浴洗后,吃了顿热汤饭,姜回雪此刻盘坐在榻上,与默儿面对面,姊妹俩的手心相贴,她掌心朝上,默儿则是朝下放在她手里。
听姊姊这么问,小姑娘张开漂亮眸子,黑溜溜的眸珠轻溜了圈,甜甜一笑。
“是想到棒头送给你的飞天竹蜻蜓?还是牛妞家刚出生的那一窝小小犬崽?”姜回雪又问,唇上亦是带笑。
两人一同练“活泉灵通”,手心相贴自成一个循环不绝的气场,她能感觉到默儿体内灵气的涌动,是欢快的、充沛的。
有时不得不感慨,也不得不庆幸,所谓“美之物、人人爱”,姜回雪对这事已想过无数遍,总想着:她家默儿虽是心智未开的小姑娘,极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但默儿有张好皮相,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旁人都愿意来亲近。
至少到目前为止,松香巷的孩子们与默儿相处甚欢,然后八成皆住在大杂院之因,乔婆婆家的棒头更把默儿瞧成“自己人”,护短护得厉害。
哪里会知道姊姊的心思起伏,小姑娘还是笑,只会笑,表情微憨,模样温驯恬静。
显然是两者都想到了,想到玩了一整个下午还意犹未尽的飞天竹蜻蜓,也想到那一窝软绵绵、可爱到足能融化人心的犬崽。
低声叹了一口气,姜回雪两手微微收拢,轻握小姑娘的柔荑,道:“这样很好啊。”扬唇笑,指腹摩挲对方细嫩手背。“这样才好。默儿想到的都是开心快活的人事物,这套功法练起来更能事半功倍。”
这是她近来的心得,是无意中察觉的。
她发现按着“活泉灵通”吐纳行气时,心神入定,进到的是一片无边际的静寂中,那样没有不好,她想,那般才是正统练气的境界。
然而就在某一回行气练功,她仿佛出了定,仅是仿佛,她无法全然断定,在那里,无边静寂开始涌进光彩和色彩,然后是画面,一幕幕的场景,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都是曾见过的人、曾发生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