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的、愉悦的、欢快的、温暖的……她的气顿时变得活泼,血在肤底跃动,天灵如涌醍醐,与大开的五感互通,当真合了“活息灵通”四字。
所有暴乱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宛若被深深铲除,她记不起了,在那当下只觉通体舒畅,心间泛暖。
此时默儿反握她的手,再次阖睫,姜回雪亦重新调息,闭眸再练。
呼吸吐纳间,姜回雪噙在唇边的笑弧一直轻扬不落,想到默儿的飞天竹蜻蜓,想到牛妞家那一窝毛绒绒的犬崽,想到默儿脸上的甜笑,想到令她觉得愉悦温暖的事,许许多多的事……
收在箱柜里那件男款的黑色披风。
那个专为某人备上的宽口大碗。
那抹静悄悄伫足小灶房外的高大身影。
那道安静落坐、坐在对他而言实有些低矮的木凳上,等着喝粥的身影。
孟大爷每日来等粥,我也是每日等着你来……
我喜欢孟大爷喝粥的模样,看着,觉得心里踏实,觉得那一碗粥没白花功夫去熬。
心口陡震,她骤然出定,睁开双眼。
让她感到暖心欢愉的事,竟多数与那男子相牵连。
她禁不住脸红心热,头一遭明白这是属于女儿家的心思,是因有了在意的人了,柔情随之而生,不需刻意去想,在不知不觉间,心间眉上便起了思念颜色。
那日送出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她没有多想什么的。
后来整篮子糖糕被抢走分食,老实说,她是有一些些不是滋味,但也没有太难受,东西有人吃就好,何况他的师妹和那一票“六扇门”的捕快如此捧场,篮子彻底见空,糖糕被一扫而空,她也该感到欣慰。
所以,她真的没多想什么的。
与他之间可说云泥之别,如他那样伟岸磊落的,自能寻到高贵户里的大家闺秀来匹配,又或者如他师妹那般知心知意的人儿,相伴一生,白头至老,她对他真的没想太多。真的。
即便有了心思,也是她一个人的事,悄悄喜欢着就好,能那样,就很好。
再说,他也已对她道明,他对她,并无什么。
孟某并无别的意图,绝非对姑娘起了什么非分之想……
孟某对姜姑娘,当真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想法……
听得她一颗心紧缩再紧缩。
那时还有些厘不清自己,但现下,她明白过来了,胸口会那样紧涩难受,也仅是女儿家情窦初开的小心绪,没什么的,想清楚就好。
日子宁定下来,才会让她错以为自己亦如寻常姑娘,竟然也开始懂得伤春悲秋、为情惆怅,但她毕竟不是的,抑在体内的蛊与毒许是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眼下尽管无事,往后又将何如?
若想象寻常女子那般嫁人、生子,平淡度一生,对她而言是奢侈的妄想。
所幸心意涌动,永远是自个儿的事,可以放任自己去喜欢一个人,悄悄的,谁也不告诉。
她内心的波动明显影响到与她四掌相贴的默儿,小姑娘慢吞吞张开眼睛,歪着小脑袋瓜,有些不明就里地望着姊姊。
姊姊怎么了?
姜回雪看懂了她的表情,抬手摸摸她的嫩颊。“没事,一切都好的。”
见小姑娘又露出憨憨的笑,酒窝深圆,齿如白贝,姜回雪也跟着笑开,轻轻拍了小姑娘的颊肉一把。“今晚就练到这里吧,默儿眼皮沉了,该睡了。”
“姊姊……”嗓声依恋。
“嗯,姊姊也该睡了。”
“嗯……”默儿乖乖挪动小身子,往里侧滚,滚到属于她的那个位置,然后枕着姊姊近来为她缝制的茶叶香枕躺得直挺挺,两手还交迭在小肚腹上。
姜回雪见状,摇头笑了笑。
随即,她拉来棉被帮小姑娘盖得严严实实的,仅允她露出一颗小脑袋瓜儿,跟着轻声道:“默儿先睡,姊姊去把门闩上好,把烛火吹熄。”
默儿听话闭上眼睛,姜回雪又摸摸小姑娘的额发,这才下榻。
门闩老早上妥,她仅是再做确认,倒是有一扇小窗留作通风之用、半开着尚未关起。她仔细放下窗板子,回身正打算灭掉烛火,心头忽而一动。
她仿佛……仿佛瞧见大杂院里静伫着一道身影!
那人……那人是……
未再细想,她整个人跳了起来,拔开门闩推门而出,就见到那个男人。
冬夜月色似含霜伴雪,将他的微鬈发镶出一层薄亮,落在他宽额和挺直的鼻上,五官轮廓于是分出明暗,那双深目像也拢入月光。
“孟大爷……”她张张唇,没再吐出话,像被吓得不轻。
男人像也惊着,没料到她会突然开门似的。
腼腆的神态一闪即过,孟云峥沉静勾唇,道——
“此时来等姑娘的粥,该是过早了些吧?”
第五章 飞鸿踏雪湿(1)
他不是来等粥的。
他是今夜返回帝京,持玄铁令牌进城,甫回自己府上卸鞍歇马,见到塞在马背搭链里的木制小玩意儿,没多想就跑来,进到大杂院才觉此举太轻率。
旧家的门扉已关上,微敞的小窗内透出一点点烛光,里头的人儿是该上榻安眠了,他没想上前打扰,却未料及她会出现在窗边,还往窗外不经意瞥了眼。
姜回雪也知,他应当不是来等粥,但不为粥,到底为何?
这个小居处是他的旧家,他曾与娘亲相依为命的所在,许是心存依恋,如今又赁出,才会时不时往这儿跑,顺道探看探看吧?
虽不是来等粥,但他大爷肚皮突然叫得好响。
姜回雪不清楚他是否脸红,却清楚自己的双颊滚烫得很,因默儿已下榻溜到她身边,男人肚皮传出那一声“雷鸣”时,默儿忽地紧扯她的手,像被吓着,随即举起一只细臂直指男人腹部,仰高小脸、瞪大眸子看她。
她这才看懂默儿的意思,小姑娘吃惊得很、既惊又奇,没听过人的肚子能那般大打响鼓,所以才扯她的手要她也看,想将奇特的事跟她这个姊姊“分享”。
结果她禁不住询问了一句——
“孟大爷是刚回来,晚膳还没来得及吃吧?”
他摊平大掌按压肚腹,笑笑答道:“是没来得及吃。”
那就快回去吃啊!她实该那么说才对,岂料心一软,逸出唇间的却是——
“灶上有些剩饭和酱汤,另外还有春婶子送的几色酱菜,很快就能弄出一碗热汤饭,孟大爷若不嫌弃,要不将就吃些?”
霜色月光下,男子刚毅嘴角显得柔和,原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有些朦胧。
她看到他点头,看到他从容走向自己。
她轻抽一口气,胸中略疼,才晓得自个儿一直屏息以待,希望他拒绝,也希望他不要拒绝,都搞不清楚心里是怎么想。
但他肚饿了,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
于是小灶房里再次亮起烛火,仔细养在炉灶里的火苗放进柴薪,立时燃起,烧得哔剥作响,四周顿时温暖起来。
姜回雪手脚利落地取出三碟酱,把所有剩饭挖进宽口大碗里,放些姜丝、葱花,再把滚得热呼呼的酱汤淋到米饭上。
“好了。”她将热汤饭端上桌时,见男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卸下披风,一边跟默儿大眼瞪小眼。
他坐在椅凳上,默儿则是缩在灶房边角,坐着一张更矮的小凳。
那边角位置是默儿的地盘,有时她跟着她一块贪黑起早,小姑娘不肯独自回房再睡,常是缩在那儿摇头晃脑地打瞌睡,那里有她专属的小矮凳,还有一张简陋的小茶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