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几步踱了过去,仔仔细细瞧着那件嫁衣,看得有些失神。
沐琅寰此时终于放下了书,站起身来,瞧着祖父那微驼的背,眸中一阵热意袭来。
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眼努力地眨了眨,又眨了眨,这才将鼻头的那股子酸意给眨没了。
第1章(2)
沐老太爷瞧完了嫁衣、又瞧了瞧那顶用一颗颗鸽子蛋大的珍珠镶得满满的凤冠,确认了凤冠和嫁衣的细致,知道没有委屈了这个他向来疼入心坎里的孙女,他这才心满意足地回过身,就见孙女正怔怔地望着自己,不由得掩去了方才盈绕心头的柔软,叨念出声。
“你这丫头傻愣愣地瞧着我做啥?越来越没规矩了,知道我进来了也不懂得叫人。”
“祖父。”沐琅寰从善如流地低喊了一声,清脆的嗓音似乎多了几分沙哑。
沐老太爷一听,心不由得一紧。“方才使的那个小性子,是在怪祖父将你许给那样的男人吗?”
“不是。”提到自己的亲事,沐琅寰的语气又闷了些,但其实她很清楚祖父并没有亏待于她。
以庸郡王的家世、性格和才干来说,只怕已经是祖父能为她找到最好的了。
只不过这个最好是老人家所认为的最好,而非她觉得的好。
如若让她选择,她倒宁愿不嫁人,反正她有花不完的银子,也不用靠什么人养。
“哼!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些违心之论了?”
“倒也不是违心之论,祖父会找这么一个人,只怕还是怕身分或者能力太差的压不住我的性子,是吧?”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沐老太爷没好气地咕哝了一句,又瞪了孙女一眼,眸底刹时漫着浓浓的不舍。
他缓缓地步上前,沐琅寰马上迎了上去,将他扶着坐了下来,神态之间不经意流露出一抹子的亲昵。
“压着你的性子是真,你被我和你爹当个男孩般教养了这几年,早已不是一般的闺阁千金,那时我和你爹以为你得守灶,得守着咱们沐家这一大片的基业,所以拼命的让你练出了一身不形于外的霸气,谁知道你爹虽然走得也早,却留下了慎哥儿这条血脉,这几年祖父瞧着,慎哥儿除了心善之外,资质倒是平庸得很,压根比不上你这丫头,可如今有了慎哥儿,祖父就不能再委屈你。”
“哪有什么委屈,我平日里花着沐家的银子,因为沐家的银子享受着锦衣玉食、奴仆如云的日子,自该为沐家做点儿事。”
她是打心底这样认为的,所以打从知道自己被推进了泥坑,她的心里就没有起过一丝丝的埋怨,方才那样表现,不过是知道祖父老人家心里觉得对她过意不去,才会刻意傲娇了一把,好让祖父有个台阶下。
“那你这么大剌剌地不把明日的成亲当回事儿,又是什么个意思?”
“它就真的不是回事儿啊!”真心觉得自己被冤枉了,沐琅寰扬了扬语调,有些没好气的说道。
“怎么就不是个事了?”沐老太爷就不懂了,虽说三丫头是比一般姑娘晚出阁,可总归还是个姑娘家,瞧瞧旁人家的小娘子成亲那含羞带怯的模样,再看看眼前全然不当回事的孙女,他头一回有些后悔自个儿将三丫头养得这样强悍。
“‘每个姑娘家都要成亲的,是件寻常事儿’,这句话是您说的吧?”
“这……”
“‘反正就算老爷子老眼昏花,找了个不好的,你身上兜着成堆的金山银山哪儿不能去’,这话也是您说的吧?”
听着这声声的质问,沐老太爷瞪大了眼,不服气的想要反驳,可又不知该怎么把话扳回来。
见祖父语塞的模样,沐琅寰乐了,她笑容灿灿地说道:“您就放心吧,慎哥儿的前程我不会忘,咱们沐家的血海深仇我也不会忘,至于乐呵过日子这件事,当然就更不可能忘,您可要好好活着,瞧着我怎么搅了那一池水。”
豪气万千的誓言用那轻婉的嗓音吐出,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让人听出里头蕴含着的坚定。
沐老太爷望着孙女那张极似他那早逝老伴的脸庞,心中的酸涩夹杂着一股子的自豪。
果然不愧是用沐家这一大家子的血海深仇养出来的姑娘,原本她这年纪正该活得恣意飞扬,如今却因为他这个老头子心中的一股怨念,殚精竭虑,连要出嫁了,也还知道说这些话安他的心。
然而这样的她也让他心疼,饶是他平常再内敛,想到最疼爱的孙女儿就要出嫁,他终究忍不住眼眶泛红,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爱怜地交代道:“傻丫头,我知道最近这些下人慢待你了,但你别在意,这个家只要有老头子在的一天,便是你的靠山,要是在郡王府受了委屈,回来跟老头子说,老头子不会让你白受气的。”
沐琅寰感受着祖父手心传进她头顶的温暖,浅浅颔首。
除非她想委屈了自己,否则又有谁敢给她脸色看呢?
月儿落下,太阳还未升起之际,反倒让房里显得一片漆黑。
躺在床上发呆,沐琅寰感到头昏脑胀,思绪也不似平常清明。
本以为自己该是一夜无梦,毕竟只是拜个堂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儿,谁知她竟也会辗转难眠,一会儿想着那宁莫北究竟是什么性子,竟会任他那婶娘操纵至此,一会儿又想着慎哥儿还小,沐家除了祖父坐镇便再无可用之人,祖父该有多劳心劳神,再一会儿竟又忍不住地想着自己与宁莫北会是一对怎样的夫妻……
若能相敬如宾那是最好,可如若不成,她又该如何?再说了,他那个婶娘可不是省油的灯呵!
脑海中思虑万千,竟至天明都没有睡过去,躺久了浑身酸疼,盘算着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便自个儿坐起身来,想要从榻边的矮几上取来斗篷搭上,谁知道又碰落了上头置着的手环,那清脆的落地声像是一记响钟,让檀山院的人全都动了起来。
春雨听见房里传来声响,警醒地探头看进来,只见沐琅寰已坐起靠在床头,连忙小步进屋。“小姐,还有半个多时辰才该叫起,您怎不多睡……”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见沐琅寰眼下肿起来的两个眼泡,顿时大惊失色,惊呼一声,“啊!”
沐琅寰有些无奈地朝着她问道:“我的脸很吓人吗?”
“眼睛肿了。”春雨回过神来,又是一副尽责丫鬟的模样,淡淡地说道:“我去让厨房煮两颗热鸡蛋。”说完,她连忙跑了出去。
这屋门一开,其余的丫鬟婆子也都跟着起了身,沐琅寰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为了自己的不淡定长叹了声。
明明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也早已经盘算好未来的路,可为何心头会这般纷乱?
沐琅寰心中无定论,仍在发呆之际,春雨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碟子,上头放了两颗热鸡蛋,她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在自家小姐肿胀的眼皮上轻轻地滚动着。
沐琅寰不发一语,任由春雨在她的眼上弄了半晌,肿成鱼泡的眼睛才算是好了一些,沐琅寰不愿再多想旁的事,在春雨、春雪、春阳和春风四个大丫鬟的伺候下沐浴穿衣。
没多久,平氏便来了。
平氏是慎哥儿的姨娘,因为生下了沐家的男嗣,在沐家也算得上有脸面,可再有脸面,今日这样的日子她也不该来到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