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里头,只见他就坐在大案前,外袍披在身上,灯火前的气色看起来和下午时没什么差别,她不禁微皱起眉。
“……丫头,你怎么来了?”夏烨问着,背过身将外袍穿上,心里暗咒夏煜,决定一会再处置他。
“我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问问好些了没,你……该进房里躺着才是。”阮岁年说起话来有点别扭,总觉得她说的话有点交浅言深,更怕他不买帐,一会又要她走。
“公文看完了就回房。”夏烨说完,不由又咳了起来。
阮岁年攒紧了眉,走到案边摸了摸茶壶,壶身都凉了,忙让夏煜带榴衣去彻一壶她调配的花茶。
“都怪我,才会害大人染上风寒。”她呐呐地道。
“不关你的事。”他嗓音粗哑地喃着。
是他自个儿心情不好,故意在园子里淋雪,一早还强撑着进宫主持元旦大典,才会让病情一口气恶化。
见他只字不提为自己做的事,她脱口道:“大人,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更想问的是,前世,他怎能为她做到那种地步?
夏烨拿着公文的手一顿,还真没料到她会当着他的面如此直截了当地发问。
他可以在朝堂上与百官舌战,不管是边防布署抑或者是水治工程,他无一不晓,皆能说得百官哑口无言,然而饶是辩才无碍的他,在这一刻,真的词穷了。
这丫头,未免太直率了些。
面对阮岁年的目光,看着那双柔美的杏眼,他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真的是……没出息。
有哪个姑娘会跟男人问出这种话?等了许久没有回应,像是才察觉自己的问话有多羞人,阮岁年的小脸微烫地别开眼,转了话题。
“那一日,你差人转送了个锦囊给我,那房契……是春衣坊的。”这事她一直搁在心上,既然今日有机会,那就顺便说说。
夏烨不知道能回应什么,只好唔了声权充应话。
“后来,我想起我见过那样式的锦囊,于是真的又在箱笼里找到了一个一样的锦囊。”
“嗯。”夏烨垂着眼,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面前比在当初启蒙、教他读书写字的父亲面
前还要紧张。
“大人为什么要给六岁的我一张写着有求必应的纸笺?”他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给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礼?
那时的他已经进内阁了,虽没有今日的权倾一方,但在朝中也已经是无人敢小觑。
夏烨内心叹了一口气,不怎么想解释这些教人羞于启口的事。
做事呢,可以凭冲动凭喜好,说出来呢,总觉得太丢人,他本就不是擅于表达自己的人。
“为什么?”等不到回应,她不禁再问。
正当夏烨不知道怎么回避这问题时,夏煜适巧端了茶水入内,他凉凉看了夏煜一眼,吓得夏煜茶水一搁,拔腿就跑。
全都是这混蛋惹的事!
阮岁年起身替他斟了茶。“大人,喝点茶水,里头是我配的几方药草,可以袪咳,你尝尝。”
夏烨应了声,浅呷了口,花茶里混杂数种味道,说不出好坏,倒是挺润喉的。
“那么,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吗?”
夏烨险些被热茶给喷着,目光移到窗外。
该死,这丫头怕是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要不能给她个满意答案,说不准她今晚就不走了。
于是,他只能坦白道:“你我的处境相似,那时你的母亲刚走,我怕你在府里孤苦无依,所以才想给你一纸纸笺,心想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尽管来找我,本是要一年给一张的,不过后来我发现冠玉侯和世子待你挺好,便就此打住。”
说来,她的运气还是比他好,上有祖母和伯父,还有个大哥帮衬着,虽说不能像一般姑娘那般惬意度日,但和他相较,已经是好到不能再好了。
阮岁年轻呀了声,原来他把自己的处境投射到她身上,以为她会像他一样那么苦,才给了她一纸有求必应。
“那……春衣坊?”
还问?夏烨恨不得装晕算了。
“在大人将春衣坊给我的前一晚,你闯进了我的房里……”她原本只是想将事问清楚,
可想到那晚的事,俏颜不禁发烫。
夏烨偷觑她一眼,瞧她面带羞涩,艳若桃李,眉头不禁微扬。
“……那晚,我到底做了什么?”阿煜说他抱着她,但在阿煜进房之前,不知道自己还做了什么,如今看她的神色,好像他真的做了什么。
该死,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岁年蓦地抬眼。“大人不记得?”
夏烨张了张口,不想让她知道他犯了梦行症,但从她的眼神,她仿佛心里有底。“丫头,我有梦行症,这事你可别往外说去,那可会害死我。”
猜想得到印证固然意外,更教阮岁年错愕的是他竟然亲口承认了,朝廷命官要是犯了这病症,可是会被罢黜的。
她曾经听闻过梦行症,有人得了此病,会在夜里行走,甚至爬到高处,一个不小心就摔残甚至摔死,也听说有人在睡梦中杀了人,而他……
“昨晚,大人也是犯病吗?”她问得小心翼翼。
“……是。”
阮岁年想来一阵后怕,要是自己没紧抓着他,说不准他真的会杀了戚觉……
“对了,长宁侯世子他最后怎么了?”
夏烨哼笑了声。“不用担心他,他好得很。”他有个好下属,特地替戚觉找了家铺子前庭让他歇着,顶多就是病一场而已,离死还很远。
瞧,她还是在意戚觉的死活嘛,那一口气也松得太明显,真刺眼。
可下一刻便听她道——
“太好了,要是大人在睡梦中把长宁侯世子给打死了,那该如何是好。”
夏烨微愣,思索她的话意似乎一意向着自己,“我还以为你对他余情未了,生怕我真把他打死。”
阮岁年一愣,不懂他怎会如此说,难道他知道她和戚觉之间差点走到议亲的地步?所以当初皇上赐婚,他才会那般厌恶?这样想来,倒是能合理解释他的厌恶和昨晚的疏离。
思及此,她连忙道:“大人,我对他没有一丝余情,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底很清楚,我甚至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不能因此脏了大人的手,甚至害了大人。”
那晚,她只是担心他因此背负罪名罢了。
她和戚觉的事已经被他知晓,哪怕他是个断袖,想必心底还是无法容忍这种事的吧。
既然如此……现在提出退婚也还来得及。
她的神情够坦荡,十足的劝慰了他,他开口道:“他是什么货色?倘若我真要他的命,还不需要脏了我的手,他半点分量皆无,又怎能害得了我?你要是能看得清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就够了。”
也许,在往后的生活里,她会发现他的好;也许,有那么一天,她会爱他。
“我早已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无声叹息着,提起勇气,道:“如果大人想退亲的话,只要跟皇上说我清誉有损,想必皇上也会允许退亲的。”
“……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如果大人想退亲的话,那就退亲吧。”
夏烨几乎被她气笑,“所以,你现在是怕了我的梦行症,怕我在睡梦中杀了你?所以才一副为我着想的模样,要我退亲?”
“才不是!我不认为大人会在睡梦中杀了我,事实上那天大人很温柔,拍着我的背哄着我,就像是……像爹一样。”
夏烨这下真是被激得又生气又好笑。
爹?他可没这么大的本事生得出她这年纪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