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定然是在某个瞬间不小心睡着,且神识还沉得甚深,因听到动静张眼之际,
没脸没皮的乔大小姐竟已摸到他身边,正提壶往桶里添热水。
“将军累极,又不喜旁人伺候,还是妾身帮将军沐发吧?”乔倚嫣柔声道。
萧陌本想回她——你亦是旁人。但不得不按捺,毕竟不着寸缕的此刻实在不适合跟她摊牌。
其实浴桶甚深,水漫得高高的,加上团团白烟蒸腾得满室氤氲,想要看清楚水底下的景象并不容易,但战场上呼啸来去、杀敌无数的大将军却还是微微发僵地由人摆布,并暗自费劲儿地调息,不让对方发觉他的窘态。
这一边,乔倚嫣撩起两袖,拉来矮凳坐在他身后,将他一大把湿发全捞到浴桶外,开始了对他的沐发大业。
身后之人不知往他头上抹了什么,萧陌先是嗅到仿佛桃花香气,那味儿夹着清凉感,不过于浓厚,随着她推开揉洗,气味中多出如檀如柏的沉郁。
“这是妾身亲手制成的沐发皂角,成分有花有草、有枝有叶,是专为将军一人调制的。”她浅浅带笑的软嗓显出了点儿小得意,也显出亲昵。“试过好几种调香,就觉这个气味最适合将军,好闻得紧,是妾身得意之作呢,除了将军,谁都不给用。”
最适合他,且独属于他的好闻气味……
萧陌已分不清体内高升的热度是泡澡泡出来?抑或被她的话撩出来的?
她的十指极有章法地按揉他的头皮,力度很够,对准几处穴位或重或轻地施劲儿,连颈后与两肩的筋理都徐徐理松了。
萧陌不禁又闭上双目,微僵的身躯在不知觉间放松,蠕动薄唇欲说些什么,到得此刻也都忘却九霄云外。
身后的人儿徐声又道——
“这是用白桑皮和柏叶煮出的汤,兑在热水里徐徐浇淋,除了能清洁头皮,更能让发根强韧,滋养发丝。”她舀起一杓又一杓兑好热水的“美发汤”浇淋他的头发,令他浑身肤孔从上到下、由脚趾头再回到脑门儿,感到说不出的舒畅。
“呼……”他下意识逸出一口气,轻问:“身为北方豪商之首,为何还懂得这些?调香制皂、按摩推拿,甚至是针灸医病……懂得的是否太多?”
身后的人儿像被他所问逗笑,假咳两声,一会儿才答——
“妾身家里与我最为亲厚、最最疼我的老祖母常为头风之症所苦,一开始习得的这这些小技全落实在祖母身上,见她老人家无病无痛、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值,之后嘛,就真学出一点火候和乐趣。”
萧陌两扇墨睫缓缓掀开。“听闻乔家老夫人乃当代少有的女中豪杰,纵横商场数十载,如今算来也过花甲之年……你来到大军屯堡,乔老夫人身边岂非无人照看?”
他试探的口吻换来乔倚嫣坦率一笑。
“我家老祖宗就在离北境天元粮庄不算太远的乔家大宅定居,马车上路的话约一日路程就能抵达,快马加鞭则用不着半天,妾身随时能回去探望,再有,祖母身边伺候的几个伶俐人儿老早将我的种种小技学了去,时时替我照看着老祖宗呢。”略顿了顿,语调更柔——
“倒是将军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妾身能派上用场,心里可欢喜了。”
“咳……”萧陌陡地涨红脸,喉头发燥。
身后的人儿忽记起何事般,语气微扬径自又道:“对了,妾身调香手制的沐发皂角有名称呢,是妾身自个儿取的,叫‘将军香’,欸欸,可想破我脑袋瓜才想出这么名称,将军也觉好听吧?”
什么……什么“将军香”?
还、还什么想破脑袋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大将军被自个儿的气骤然一呛,咳到不行。
“怎么了怎么了?被洗澡水呛着吗?甭怕甭急,缓着些拉长呼吸吐纳,妾身在这儿呢,妾身帮将军拍背顺气儿。”男人头发已然洗净,乔倚嫣遂抛开杓子改去拍抚他的背心,柔嫩掌心贴熨男人裸肤,毫不忸怩。
但萧陌实在没办法保持平常心。
姑娘家的十指直触他头皮,与她的掌心完全平贴他湿热的背肌并且轻拍揉抚,两者所引发的感受在程度上大大不同。
脑中仿佛闪电加雷鸣,震得他脊柱发麻。
乔倚嫣还没来得及仔细替他拍抚顺气,萧陌已在水中坐直身躯避开触碰。
他忽地侧首,颊面微深,雾雾蒙蒙的小室里,他目光穿透而来,略显凶狠阴鸷。
“出去。”男嗓低沉一语调偏向命令。
“妾身还没帮将军擦背呢。”她假装没察觉他的异样,殷勤道:“除了‘将军香’的沐发皂角,还有同款气味的澡豆,全备妥在这儿,将军不试岂非可惜?”
“……我自己动手。你出去。”
男人对她十分隐忍,约莫是因她施针救过他,之后又替他“哭棺”演大戏,才勉强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
但她确实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再继续闹他的话,八成讨不了好果子吃。
既然如此,见好就收!
“那妾身就候在外面,等将军浴洗完毕后一块儿用午膳。”
乔倚嫣将长柄刷子、澡豆、杓子等等全摆在他展臂可得的地方,再把一大叠净布和里衣里裤摆在较高的木架上,这才退出去。
一到小室外,她忽地伫足不动,那只刚刚贴上他背心的小手在泛湿的袖底轻轻握起,五指挲了挲。
虽没看清楚,也没能仔细摸个透澈,但短短不过一息的贴触,已感觉到他背上并不平滑……像交错纵横着许多疤痕。
心口绷绷的,她深深又深深地呼吸,素手紧握成小拳。
那么多伤……
是这些年北境边陲的兵戎生涯在他肤上造成的痕迹吗?
抑或是有什么人,待他那样不好?
萧陌沉声把人“请”出去后,在热水变冷之前已自行打理好一切,只是他步出小室时一
大把头发仍滴着水,乔倚嫣见状赶紧摊开净布靠上去,包住他的湿发又拉他坐下,终才能好好将他发上湿气绞干。
两刻钟后,萧陌舒爽地散着发,身上是干净厚实的袍子,面前是满满一桌的佳肴。
吩咐将午膳布进寝轩,乔倚嫣未留仆妇和婢子伺候,由她亲自为萧陌布菜盛汤。
然后她很快发现了,大将军真是个好孩子,给什么吃什么,半点不挑食,但细心观察是能看出来的,其实他对青菜不怎么青睐,喜欢肉类更胜河鲜,最后是收尾用的三色小食——
百叶莲花稣、黄金流沙卷、蜜香玫瑰糕……每一盘各盛五小块,共一十五块,她仅吃了蜜香玫瑰糕且还没吃完,其他一十四块已全祭了他的五脏庙。
原来大将军很喜欢吃小食呢。乔倚嫣替他添上一杯热茶,悄悄笑了。
萧陌直到吃饱喝足、望着被他一扫而空的桌面,才意识过来自己有多像饿鬼投胎!
这样很糟!
今日快马赶回大军屯,他本打算开门见山对她说清楚,结果一拖再拖、莫名其妙被拖到眼下这般情状,他卸去甲胄,彻底洗了澡,吃了一顿饱,还连茶都喝上了……这根本是遭“敌方”深入引诱,找不到方向。
“妾身跟厨下点的这几道菜,瞧来颇合将军口味,见将军用得香,比什么都好。”乔倚嫣从角落脸盆架那儿绞来一条热巾子递去。“还有那三色小食,是妾身昨儿个心血来潮亲手作的,本打算今日请人送去驻军大营给你尝尝,将军却回来了,这算心有灵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