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苍山上来,怎地不开心?”她碰触着女儿的发,如同沐滟生轻抚小雀鸟一般。“姆妈好阵子没听你歌唱了,你不是最喜欢唱歌吗?你的三弦琴摔坏了,姆妈让人制作了把同一模样的,拿过来给你试试音吧。”
望着娘亲,她笑着,一贯的娇媚中带着几难察觉的刻意;只是几难察觉。
“姆妈,我没不开心,我在笑呢。”像蝴蝶似的,她轻灵灵旋了一舞,拉着霍小乔的手,“您爱听歌,我弹着琴唱给您听。”说完,她随即奔入内室取琴。
才一会儿,霍小乔又见她急急奔了出来,心中了然,却是不动声色。
“姆妈,我的三弦琴呢?您可瞧见了?”沐滟生略显惊慌,仿佛丢了千金难买的东西。那把苗琴让她收在床头,这会竟是不翼而飞。
霍小乔临窗就坐,静静地说:“你带回的苗琴琴柄已有裂痕,弹奏不出好音色,形同废物,我帮你丢了它了,待会我再让人送把好琴过来。”
“我不要。”她紧声道,扭着小手,跺了跺脚,“我只要原先的那一把。”
“原先的那把琴也是好的,跟着你多年想必是有感情的,可你不是说,那把琴对敌时教人劈毁了,碎得四分五裂,又怎么修得好呢?”她偏着话题,故意逗弄她。
果不其然,姜是老的辣。
沐滟生更是焦急,神情难掩。“不是原先的那把,是我带回来的这把,是他给我的,琴柄虽裂,难以奏出最美好的声音,可我弹着它,心里也快活。”真是保不住吗?连一把有他记忆的苗琴也如此波折。他与她,究竟是有缘无缘?究竟是有情无情?究竟是对是错?
“他?!”霍小乔眉目一掀,抓她语病,“他是谁?谁是他?不过是一把破琴,丢了便丢了,又何需心疼?”
“他……他……”她微微喘息,秀眉淡拧。
“阿女,你还想骗姆妈吗?”霍小乔叹着气,“你向来精灵聪颖、心思百转,到底也是从姆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心中想些什么,姆妈还捉不准吗?”
沐滟生怔怔看着娘亲,毫无预警地,两滴泪珠无声无息的滑下,她抿着唇,依旧改不了爱笑的性子。“姆妈,我做错了吗?我只是不想阿爹伤了他。”
霍小乔为她拭去眼泪,见她如此神情,才顿悟女儿真已动情。
“他困在后山的铁牢,你阿爹……对他下毒……是‘九重蛊’。”
“什么?!九重……”沐滟生不敢置信,身躯一软,跌坐在椅凳上。
“九重蛊”九重苦。“重”,音同虫也。此蛊以九种毒虫驱使,毒质时而相容、时而相煎,相容时毒性大增,相煎时猛烈难当、生不如死。
“为什么……阿爹说过,他不会取他性命的,等换来制图,便放他离去。阿爹明明这么说的,又怎能对他用毒?”
“你阿爹指的是现下不杀他,如今他仍是性命无虞,用来与漕帮做为交换,并未违背承诺。”
“阿爹想藉此控制他?”冷静,她要冷静思索,心急只会坏事。斟酌阿爹的计谋,她微微牵唇,“恐怕没这么容易。灿郎他……不是甘受威胁的性子。”
霍小乔又抚着她的发,轻声而言,“是不容易呵……这么多的好男子,你偏偏对他动情,唉……你不该选他的。”顿了顿,她再启口:“若得自由,他定会报复,担心放虎归山林,因此……你阿爹并不打算为他解毒。”
那解药提炼之法仅传历代的滇门门主,每回炼制“九重蛊”的解药,炼丹房内必是腥味缭绕,似是鲜血的味道。没有解药,即使他目前平安,将来毒发,没人能耐得住九重蛊毒,受尽折磨仍旧难逃死劫。
她下意识望向窗外,真盼着有一双翔冀,飞到那人身边。
☆ ☆ ☆
见他。她必须亲眼瞧着他,知道他现在的模样。
自崖谷归来,他便囚在苍山上的铁牢,受到严密的监视,到今日已过半个多月,她无时无刻不思索如何救他,却是连连失利,阿爹总有办法阻绝她。
这回,他是铁下心肠,求也求不动了。
苍山羊肠雪道上,沐滟生尾随在爹亲身后,两人披着暖裘,羽片似的雪花萦萦飞落,放眼望去,天地皓白。
“你应允之事,不可忘记。”沐开远忽而道,口鼻喷出白雾。
“孩儿知道。”地上留着一个个脚印,她垂首,跟着爹的步伐移动。“阿爹,您应了我的事,不能忘。”若不如此,做这条件交换,她见不着他的面呵。
“那是自然。”他微微一叹,“你向来潇洒,阿爹希望你能做到那日在崖底所说的话,只是拿那个小子打发无聊,他对你没有情意,若你还执迷,便是作践自己,你是聪明的孩子,这道理定是懂的。”
她懂,只是心弦如琴,已撩拨出悸动情曲,止难止、抑也难抑。
绕出迂回山径,巨大的天然雪柱耸立,四名驻守的手下同时迎了出来。
“门主、小姐。”雪光映着他们背上的弯刀,流光锐利。
沐开远略微颔首,一行人步进更深处的雪柱林,沿途皆有留守的门众,约莫一盏茶,铁牢入口隐在雪堆当中。一名手下以长钥匙开启冻成冰的铁门,领着沐开远和沐滟生进人。
“你先下去。”沐开远道。
“是。”那名属下交上钥匙又出铁门。
铁牢建造于地底下,四边以铁镀铣,步下二十来阶石梯,她终于瞧见了他。
容灿盘腿端坐,双手捻式置于膝上,剑眉舒弛,眉心则刻着淡淡的皱痕,两眼静静闭合,正自养神。
沐滟生碎步奔近,见一条粗身铁链由铁壁延长过来,从后头分别锁紧他的颈项和腰际,然后是手铐脚镣,她心中又惊又痛,竟不知他让人这般对待,而这些全是自己的亲爹下的命令。
“灿郎……”她破碎地唤着,身子蹲在他身畔,那刚毅的轮廓是一片静然,透着不寻常的灰白,她着了魔,手轻轻地抚着他微削的颊。
“灿郎……”她再唤。
终于,那男子如她所愿睁开双眼,一张峻容有了森然的转变,若是目光能杀人,她早已在他的注视下断送性命。
她朝他微微地扬唇,这是一个惯有的动作,她的笑媚艳动人,自顾笑得愉悦,不管容灿冷若冰霜的面容。她瞧见了他,该要欣然欢喜,不是吗?方寸酸疼,她一手抓紧衣襟,突再也无法轻灵,沾染着忧邑。
“阿爹,让我同他单独说些话可好?”
“不行。”沐开远断然回绝。“你跟着我来,就得跟着我走,我已向西南分部下帖,答应楚雄的求亲,近日,水陆的迎亲队伍就要抵达,我要你多花点时间准备,咱们此次万不可败。”
便是这个条件。她应允嫁予副门主楚雄,表面是共结秦晋之好,实际为松弛楚雄的戒心,让阿爹有充裕的时间部署局面。楚雄据西南滇域,势力日渐,这几年动作频频,绝非甘愿永居副门主一位,滇门派系迟早要做统整。
她答应阿爹的要求,为这计谋披上嫁衣,为求见他一面和解药一颗。
“既已应允,我定会完成,阿爹也别忘记,您应了我的条件。”
沐开远细眯利眼,面色深沉,如何处置容灿这头猛虎,他内心自有定论。
“阿爹,让我跟他独处吧。”
沐开远不语,神态明显不悦。
见状,她心一横,蛮气地道:“那好,诱漕帮大船入葫芦峡之事,您派别人去吧,我是不去了。您也别想我乖乖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