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气息不流恶意,灵通已属高层,玄三郎戒心稍放,双目仍深沉地盯住她的举动,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谈什么?”
她啜了口香茶,缓声道:“想确认官人在此逗留不去的原因。”
“我已说得明白,沈府中无人不晓,而你,更不可能不知道。”
“真为了娶那女孩儿?就这么一个理由?”她柳眉一荡。
“正是。”他浅笑,脸上神情近乎友善。“娶了她,我便带她远离这里,再不踏回。”人和兽,兽与人,他管不了那么多,只想携她行遢天涯。
分明他话中认真的程度,红衣露出愉悦神情,柔声道:“听官人这样说,红衣就安心了,原本想道,若咱俩儿闹得不愉快,非打上一架不可,你我灵层相近,神通的修行亦不分轩轾,必会两败俱伤,如今官人不阻红衣,红衣也不挠官人,咱们各取所需,各得所爱,极好。”
“你做何打算?”若伤害到晓书,他也不在乎会不会两败俱伤。
思索片刻,她幽幽叹息,像夹杂着许许多多的烦恼,被问到心中痛处。
“人界、妖界、神界、鬼界,呵,这么严明的区分,可咱们被夹到中间,偏偏最是可怜,动情可怜,对人动情更加可怜。官人爱上的是一个人类姑娘,红衣爱上的却是人类的男子,世间女子多受礼教约束,一生从一而终、请究感情专一,而世间男子却被赋予三妻四妾的权利,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可以自称风流而不下流……”她轻轻抿着嘴笑,有种笃定的神态,神秘的、窃喜着。“红衣不再与其他女子分享一个丈夫,我会带沈郎走,走得远远的,去过我们的生活,如同官人对沈家姑娘所做的。”
对他们而言,属界恰巧介于中间,最模糊难定的位置,成仙容易,成魔也容易,正与邪的转换仅仅端视于己心。可惜,偏偏动了情,爱上复杂的人。
“我带走晓书,她知道我、见过我的真身,会心甘情愿随我而去,至于沈德瑞,他能接受你吗?”玄三郎语气持平。
红衣脸侧向水泽,那对鹤鸟不知何时又飞来了,在这初春的庭院中相情相戏。
“总是能让他随我而来……”想带着他修行,得到永恒的生命,然后就能长相厮守,只有她与他两个……
“那孩子,你打算如何?”
稍稍一怔,红衣才明白他说的是谁,只淡淡叹息。“他是我由一户农家偷偷抱来的,我以为有了孩子,沈郎会加倍爱护我,会为我休离其他女子,唉……他没有,他纵然喜欢我,也喜欢别的女子……”她眉心轻蹙,纤指挑了挑发丝,真个风情万种,“我不喜欢孩子,只想与沈郎单独两个,等我带走沈郎,那孩子仍是沈家小少爷,富贵荣华,不会饿着他的。”
那孩子注定成牺牲品,她无所感觉,在玄三郎的心中亦不起波澜,是兽性中的自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对自己在乎的事、在乎的人动情。
“晓书表姊,怎么啦?你怎地突然打住,害人家差些撞上。”
娇脆的女音陡然响起,亭中的相谈自动结束,玄三郎抬眼望来,见石板道上走来三名姑娘,是晓书、香菱,和一张陌生面孔。
见着心上人,玄三郎步出小亭,直直朝晓书而来,站得极近,温和出声,“我一早便来寻你,先是到了你住的院落,你不在那里,心想,你八成去探望你的老奶妈,就转来这里了。”他真是用心想的,感应她的所在。
晓书粉脸稍凝,神色不知怎地有些僵硬,她瞄了眼跟随玄三郎步出小亭的红衣女子,又瞄了瞄眼前柔声说话的男子,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酸气,她勉强接捺下来,动了动唇瓣,声音持平,“潘家表妹来寻我玩儿,她小时候,有段时间也让奶妈带着,所以和表妹一同探视奶妈去了。”她不看他了,眼眸原先与他接触,边说边往下移,瞧他的鼻、他的下颚,又移到他的胸口,然后又去瞧着地上。
他发现,她垂在身恻的手再次捏成小拳头了。
“这一位是……”那陌生面容的姑娘主动问道,话尾一顿,要旁人引见,其实心中早知对方姓名。
晓书内心竟在翻滚,从不知自己心胸如此狭隘,这一瞬间,她浮出一个怪异又自私的念头,半点也不愿他识得其他姑娘……
适才见他在亭中与那女子有说有笑的神态,她胸口开疼,好似有只无形的手扼住自己的颈子、覆住口鼻,她没法儿顺畅地呼吸,每次起伏都这么疼痛。
“表姊,他是……”没人帮忙,她只得指名一个帮自己引见。暗暗埋怨着,这个男子也太不解风情,她好歹也是美人,美人想认识他,是荣幸、是好运,他却像根木头似的,两眼直盯住表姊,也不懂得自我介绍。
“哦……他、他是玄三郎。”晓书被自己的想法吓征了,迷迷惑惑的,手臂让表妹暗地一撞才回过神来,细细地、有些儿结巴地说:“在、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所以、所以叫作三郎……”
为什么不看我?晓书……看着我!
他沉稳的声音清清楚楚响起,只有晓书听闻。
她知道,他施展神通,声音能无所阻碍地进入她脑中,不让她逃避。咬着唇,她缓缓抬头,瞧见青蓝火光微乎其微地闪过,不知是否生气了。
“这位是我表妹,姓潘……小名莲儿。”
“哎呀,晓书表姊,你怎将人家的小名儿说出来了?”那姑娘笑靥如花,名中有莲,却无莲的雅韵,倒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娇叹着,睐了眼玄三郎,暗地又是气闷,这个男子眼睛是怎么回事?!没瞧见面前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吗?心中正怒,见立在几步外的红衣女子款款而来,不瞧不气,一打照面,新仇旧恨一并涌上,不可收拾。
“六姨娘。”尽管方寸儿酸涩疼痛,晓书仍安分地唤着,微微福身。
“嗯。”红衣微笑颔首,沈府中,除沈德瑞外,她对任何人保持距离,独自在沈德瑞为她所建的云翠楼里,甚少与外界接触。她眼眸扫向潘莲儿,印象中见过这姑娘,却忘了曾有过的纠葛。
但潘莲儿却记得一清二楚。
有段日子,以要与晓书作伴为名,她住进沈府,几位来往沈家相谈生意的富商公子见着了她,简直惊为天人、大为倾慕,这可满足了女子的虚荣,就在作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梦时,那一天,红衣刚好下了云翠楼,又刚好到这庭院散心,几名前来争见潘莲儿的富商公子又刚好瞧见她,这一见,潘莲儿身价立刻大跌、乏人问津,到得后来,几名公子得知红衣美人正是沈家六姨太,无不槌胸顿足,扼腕至极。
这对潘莲儿来说,真是奇耻大辱中的奇耻大辱,她对自己的容貌向来信心十足,可在仿佛一年四季都着红杉的女子面前,她的美貌马上被比到地府十八层里,这教她如何不气愤?!
今日这女子突然出现,又想来勾男人的魂儿吗?这荡妇淫娃!潘莲儿暗想,玉容罩上寒霜,话语夹着尖锐,“玄公子见着六姨太,便忘了咱们晓书表姊啦?你不是说一大早便来日我表妹吗?怎底寻着寻着,却和别的女人在小亭里看成双成对的鹤鸟了?”以为是出气,却深深刺伤晓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