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怕他发病吗?一股暖意缓缓升起,其中竟是夹杂着兴味和歉意两种感觉,相互矛盾。
他这么做是彻底捉弄她了,内心清楚,他迟早会把事实告诉她,但现下尚不是时候。体内有极度的一股想望,欲去确定她的心思,知道她与他同是一般,对这段奇异的姻缘有了认同和归属:知道她心中有了他的影子,不能抹去;知道她无法离开自己,将一切等闲视之。
待得那时,他会揭开谜底。
“我没事。”他拍拍虎娃揽住腰间的小手。
他们几个杵在路中委实醒目,每个经过的路人都要投来兴趣的眼神,部分的人还索性停下来打量,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
好似嫌这场面不够热闹,火上加油地,一名宫装少妇排开人群,见着竹青怀中的男孩,玉容上的焦急稍见缓和,快步而来。
“娘娘。玄儿找干爹和干娘。”先下手为强,纯属自然反应,小念玄朝着少妇笑得天真无邪,玉润可爱,任谁也狠不下心训斥。
“你呵……”少妇叹了口气,接过他探来的身子,美目一抬,点头招呼,“竹青哥、瑶光姊,你们也出来玩儿?”
“晓书妹子,你呢?连大过年也要操劳沈家的生意,还带着玄儿出来洽公,唉唉唉……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竹青皱眉,颇不以为意。
沈晓书笑了笑,拍抚着孩子的背脊,眼眸瞧向另一对男女,她是京城沈家的主事,少不了要在商场上抛头露面,与常家也有些生意上的往来,立即认出常天赐的身分,又见一女子倚在他胸怀中,思绪灵活地联想,已猜出答案,跟着有礼地含笑点头,“原来是常少爷和少夫人。”她声音虽柔,却夹着淡淡清冷,显示出果决聪慧的脾性,有意无意地道:“大家在这道上相遇,真巧呵。”
真的是太巧啦!
这样的画面足够提供京城里各大酒肆茶馆磕牙谈论好一段时候了。
总归一句,真的是太、太、太巧了。
果不其然,不用等上酒肆茶馆了,闲言闲语已开始流传——
“怎么三家都聚头了?!呵呵,这会儿可有趣了。”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
虎娃听见旁人的谈话,好多个声音,窸窸窣窣,下意识瞧向他们,发觉好多人脸上都是趣味兴然,似在看着一出好玩的戏。她不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三家?!是四家才对。”出声指正的人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实则清楚传到众人耳中,“五年前那场政坛风暴,陶府和钟府同时陷入困境,常家天赐少爷向钟家瑶光姑娘退了婚,沈家的晓书姑娘则同陶家宝铃孙少爷也退婚,谁知道那场风波过后,陶、钟两家却成亲家了,所以呢——”他有模有样地扳着指头数数儿,“钟、陶、常、沈,共四家才是。”自幼的婚约因一场差些要诛连九族的政乱全打散了,重新配对。
蓦地,虎娃心中微现慌意,没来由又师出无名的慌乱,隐约觉得有一事即将揭晓,一件她不愿去听,又非得接受不可的事。
“原来常家的天赐少爷本该娶这位秀气的小娘子啊!”有人做出总结,将事实明朗化,当场比较了起来。“常少爷后来娶的姑娘也不错,长相挺好的,嗯……可是比不上这位小娘子雅气温柔。”
“喝!你又知道比不上了?!”
“哎呀,常少爷的媳妇儿一对亮灿灿的大眼,圆溜溜地转儿,所谓观人者,眸子瞀焉,肯定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啦。”
极自然地,虎娃双目看向瑶光,旁人口中的小娘子,原来,天赐该娶的姑娘是她,一个真正的世间女子,拥有她所缺乏的温柔秀雅。
心口不太舒服,仿佛教重石压住了,呼吸变得费力起来。
她掉头瞧着常天赐,努力让声音持平,多此一举地求证,“你与她……原是有婚约的?”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瑶光感觉敏锐,连忙开口圆场,不想谁误会,腰际却让丈夫伸手揽住,不欲她向前。
“是的。”常天赐随口回答,未发觉虎娃小脸上突生的黯淡,全神贯注在另一名男子身上。
他外表仍是一派温文,但虎娃就是能感领到他内在泛起的寒霜,又见那对深渊黑眸暗意翻涌,毫不避讳地直视那位小娘子的相公……
他是在气恼吗?因为自幼订下婚约的姑娘后来嫁作他人妇。
他是在妒嫉吗?无法娶到一位如她秀雅纤细的娇娥。
他心中后悔吗?终不该退婚呵……
虎娃不能抑制自己,那些猜测和推想一个个、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愈要自己不去想愈无可能。
在几百年前,她尚是一头凡兽、尚未受点化而走上修炼之路,那时,无“思想”这种磨人的东西,直是直、曲为曲,简单明朗。可如今,她终是体会,“思想”是幻化人身后最大的考验,它永远有它的意识,非己能制。
此时,众人交头接耳的话题已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回,重点改放在那名胖圆的小男孩身上,那男孩一头玄黑的发,双目亮晶晶扫向每个瞧他的大叔大婶,自在得很,倒是孩子的娘不肯多待。
“竹青哥、瑶光姊,我们得走了。”晓书抱着孩子微微行礼,又朝常天赐和虎娃颔首,旋身离去。
“干爹,干娘,再见。”小念玄挥着胖胖小手,又朝虎娃抛了一个飞吻,可惜后者心思太乱,只淡淡回笑,神情苍白。
“晓书——”瑶光轻唤,难得遇上了,还有些话想同她聊。
“算了,瑶光。”竹青拉回她,“这儿人多,晓书妹子不爱旁人拿玄儿作文章,待回府,咱们再邀他们过来,或者,也可上沈家拜年。”沈晓书未婚生子,这事曾轰动一时,至今仍有许多人猜测,那孩子的爹到底是谁?
“嗯。”瑶光咬唇叹息。
“咱们也走吧?”他牵着妻子举步欲走,一个身影极迅速地挡在他面前,定眼一看,竟是常天赐。
“天赐——”虎娃忧心轻呼,以为他忍受不住,终要寻他们的晦气。
他真的后悔了,心里始终有那个雅致的姑娘,根本没在意过她?!
心好痛……她捂着,眉心不由得皱摺,眼光迷蒙了起来。
即便诧异,竹青亦藏得极好,不露痕迹,只淡淡地问:“常少爷有何指教?”
两个男子对视片刻,一旁的闲杂人士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莫不擦亮双目、占着好位子,清清嗓子准备吆喝,却听常天赐缓缓问出——
“你为了什么?”这样的问题仅两个男子才懂。
竹青双目陡亮,顿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我为什么。”答得怪里怪气的,目中含情,深切地瞥向妻子。
闻言,常天赐稍怔,视线在他和瑶光脸上穿梭,似想确定什么,忽地,嘴角软化,荡出一抹轻松恍然的弯度。
接着,他微微颔首,坚定地握住虎娃的小手,从容离去。
没血腥场面,没火爆的叫骂,以友善收场,跌碎一干看戏人的下巴。
☆ ☆ ☆
自由外头转回,虎娃偷偷从常天赐身边走开,又独自一个待在豢养着虎仔的小园里。心里不痛快,却不知何以排解,只能逗弄着一窝虎儿聊以慰藉。
经过一段时间细心照看,小虎偏灰的毛色染上金黄,黑纹渐显,长得极为健壮,不难看出长成成虎后,会是如何的矫健雄伟。
一头虎儿靠了过来,在她手心上舔弄,虎娃深深吸气又重重叹息,另一手轻搔它的顶毛,恍惚喃着:“我本就跟你们一样的,到底贪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