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发现蝴蝶养猫,其实是个意外。
这几年,她上班的路线都是固定的。出门,右转,走进捷运站。辞职后的第一个礼拜,她还是维持着这样的路线闲晃。
某一天醒来,她发现自己又要右转的时候,不禁笑出来。
太阳这么明媚,街上的行人这么欢快,她却固守着莫名其妙的方向感,执意要右转。
右转就是对的方向吗?那么,她应该试试不那么对的左转。
左边有个小公园,她却一直没有发现。
一面闲逛着小公园,几家很有特色的咖啡厅消磨着早餐和午餐,一家家打着分数。一直逛进“蝴蝶养猫”,她像是打开另外一个世界,再也不想离开。
长发薄面的老板娘,娇弱着纤长的身影,对她淡淡一笑,“欢迎光临。”
她却注视着郁蓝天花板那串艳黄小蝶,无法移开眼睛。风一吹,薄薄的小蝶群像是举翅在天空翩翩着。
整个咖啡馆的摆饰都是蝴蝶,各式各样的材质,大大小小。连端上来的花茶,茶壶和茶杯都嵌着金丝素面小蝶。除了蝴蝶,就是书。一大架一大架的书,像是在图书馆里。午后客人不多,却也不少。有摊着功课的学生,也有头发白花的老奶奶,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七侠五义。
或是上班族女郎正在看漫画。
橡木地板有两只小猫享受着温暖的初夏阳光,安详的睡眠,身上的虎纹沐着金光。
原来如此。这就是“蝴蝶养猫”这个名字的由来。
“看中了什么吗?”另一个娇艳丰满的老板娘走过来,她才发现自己盯着墙上的猫戏蝴蝶湘绣出神。
不大好意思的一笑,“好细手工。”人家的摆设,怎么可能出售?
“大陆手绣的。朋友带了来,算是托售。”她娇媚的凤眼眨了眨,身穿改良式宽身荷花旗袍,大滚边,看起来这么赏心悦目,“若是喜欢,价格在下边,随意看看。这儿有标价的都可以问问,要记得杀价。”她眨眨眼。
第一次遇到要客人杀价的店家,染香笑了起来。
“我姓夏,夏天的夏,夏月季。”她招招手,刚端饮料过去的另一位老板娘薄笑着过来,神情淡淡的温柔,“她是杨静。”
“我姓沈,沉染香。”她望望不小的店,“就两位老板娘?没有伙计?”
“好眼色。”月季欢快的说,“没办法,两个老女人,一看就知道是老板娘。染香?第一次来?”她转头跟杨静说,“这名字好听得紧。”
杨静笑了笑,淡得几乎看不见,“跟这店有缘。”
想了想,月季拍了手,“可不是?哪只蝴蝶不遍染香群?要不要来上班?这么一来,我们可就有只货真价实,活色生香的‘蝴蝶’了。”
“你呀,成天想休假。”杨静轻轻的拍拍月季的头,“干活了,尽拌着客人讲话。”
染香笑眯了眼睛。之后几乎天天都来,杨静和月季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帮着送水杯送饮料的。
有回兴起,帮着炒了几个家常菜,客人赞不绝口。
“要不要来?”连杨静都淡淡的跟她说,“非常累,薪水也不多。当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倒也可以遮风蔽雨。”
笑着,“不怕我把水杯倒到客人的怀里?”第一天帮忙就出了事情,那个客人一跳,裙子上都是水渍。月季马上过来道歉,还请客人上楼换了原本要卖的裙子。客人不但没生气,反而买下那条手染的宝蓝蝴蝶一片裙。
“那算什么?”月季伏在桌子上大笑,“第一天开店,连杨静都没有,我忙到哭出来,客人一边掏手绢安慰我,一面帮着炒菜招呼其它客人,我只顾着蒙面大哭。”
杨静点了烟,笑意在烟雾后隐隐,“我来帮忙,她也不见得少哭一点。不知道是谁,满盘牛奶冰上面摆了颗卤蛋,叫客人不知道怎么吃。”
大家嘻嘻笑了一会儿,在关了店门以后。轻松的抽烟,喝点小酒。
“我实在是笨手笨脚。”有时候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来帮忙呢,还是来砸店的。
“太客气了啦!”月季拍拍她的背,“这年头有几个女孩子会煮菜的?我还去上过课哩!我的菜实在满折磨客人的胃,要杨静煮菜不如谋杀她比较快。”
“这没什么…”染香笑笑,“谁若嫁个挑嘴的男人,想要不会煮菜都不行呢…”即使如此,前夫还觉得她煮的菜难登大雅之堂,也对,她到底只会一点家常菜,“菜煮得好,还是不是离婚了事…”惊觉眼泪落在手背上,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
顺手递了手绢给她,“我也嫁过,有什么关系?婚姻只有三种形态。
第一就是离婚,第二就是当了寡妇,第三就是还没看腻就早死。我是第二种形态唷,你看得到这些蝴蝶,大部分都是我过世的丈夫做的。
我们才结婚三年多哩。”月季一面喝着马丁尼,“若是离婚能让他活得好好的,我倒是不介意离婚。”
“不…”或许是酒精,或许是自己承受太久,“我当过别人的情妇…”
月季翻翻白眼,“够了,我当过舞女哩。还不是不特定对象的情妇?
当太太不会比较高尚啦,”她笑嘻嘻,“如果没有爱情也没亲情,跟高级卖淫没两样啦。”
“我跟前任男朋友同居六年。”杨静指指自己,“我这个情妇当得最没价值,免费洗衣服打扫帮着写论文,连‘结婚’这种正果都没修炼成,到现在还孤家寡人。”她的笑容依旧淡然,“但也幸好没结婚。”
在她们宽容的笑容中,染香迷离的泪眼中,觉得她们这样坚毅美丽。
“别傻了,”月季的笑容蕴含着坚强,“活到这把年纪的女人,哪个没有故事?要不是有这些故事,又怎么能够活得精彩?人生太长太无聊了…”
“谁不是往死里奔?”静淡淡的接上话,“但是活成什么样子,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赞美或谴责…别人?别人只是别人。”
第二天她就来上班。或许她想从这两个奇特的女人这里,找到自己的方向。
因为她来上班,原本星期一的公休,也就可以用轮休的方式开店。
“太好了,”退休的老客人开心极了。“要不然,礼拜一都不知道到哪儿消磨时光呢。”
她渐渐发现,许多人拿蝴蝶养猫当生活的重心之一。退休的人到这里看书,和老朋友相聚喝茶;考试的学生来这里念书,整理论文。说一声,老板娘还会慷慨的把 adsl 的网络分享给客人用;上班族来这里跟客人碰面,要不就来这儿跷班;年轻的家庭主妇偷一点闲,来这儿找一会儿的清静,或是跟老板娘们吐苦水。
这儿和公司的尔虞我诈距离得多么遥远…清静单纯的人际关系,分分合合都像是自然的四季一样。
“喜欢这里吗?”杨静在休息的时候,这样淡然的问。
“成本撑得住吗?”她还是务实的,“多了我一个人的薪水?我算过大概的成本,除了我们的薪水,几乎没什么赚。”
“不用怎么赚钱。我们本来就不是指望这里赚钱的。”她安然的笑笑,点起烟,三五的白雾缭绕,“我们的物质欲望都低,只希望能有个最后歇脚的地方。或许这半生已经看得太多,太复杂,我们只希望能够安然的活过着每一天。这样很好,虽然不很赚钱,到底也够我们旅行几趟--若是能有时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