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已经有人了。”她淡淡的。
他微微一笑,这微笑,让她发现祥介和他叔父惊人的相似。只是那种纯净的气质褪尽,取代的是成熟和沧桑。那一点难言的忧郁,让他成了几个子公司女同事欣羡爱慕的对象。
但对她来说,这个男人只是祥介的叔父。
非常关心他的叔父。
“那不成问题。”他也淡淡的回答,“他们在北京,公司有意在上海成立一家分公司,需要有个人过去组织财务团队。”他扶了扶眼镜,微笑不曾离开他的脸,“最重要的是你的意愿。”
我的意愿?我希望冲进大雨中,让迷雾似的大雨,洗刷我至融蚀那刻。神游了几秒钟,她露出迷惘的神情,很快的宁定下来。
“我可以考虑?”她也微笑,或说,熟练的挂上微笑的面具。
“当然。”他礼貌的离去,从头到尾不曾提过祥介的名字。
她想拿起尖叫不已的电话,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得像是铅块。机械似的讲完公事,电话那头的人,听不出她已泪流满面。
用双臂抱紧自己,从来也只能是自己而已。
第二天,财务部经理堆着一脸假笑,跟她谈调职到上海的事情。
连一点犹豫的空间都没有,要不然,她得荣升到“总务部”当经理。
她笑。总务部经理呢!刚好手下管着两个职员,真正可以清闲到退休,一辈子也不用想翻身了。为了爱情这样牺牲?不,她不敢。
没有抗辩争吵,她回家整理行李。上海?这个季节,会不会冷?她整理来整理去,对着床上地上乱七八糟的衣服鞋袜,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哭了。
对于感情,她一向处理的这么糟糕。连自己的生活也一蹋胡涂。如果真的爱他,不应该抗争到底,甚至辞职抗议吗?
或许自己下意识里还觉得非常庆幸,庆幸能够因为这种不可抗力而分离吧?
将衣服整理回衣橱里头,什么也没带。只提着一个小小的包包。决定不退租,就这样保持原状。公司不是给了她非常丰厚的补偿吗?够养这一个小小的栖身之地。
走吧。还有什么舍不下的?连祥介都可以舍了…懦弱的放弃了他…开门看见钟先生,她没有什么意外。总要将狐狸精押到远方流放加上封印,这才能安心吧。
“不,我从没把你当狐狸精过,”他摇头,“祥介提起你时,眼睛都会发出星光,叫你‘阿普沙拉斯’。”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的确像是天界的蝴蝶。只是你们在不适合的时间相遇了。若是祥介长大起来…”
“若是祥介像你一样,我想我也不再希罕。”她的脸孔苍白,脂粉未施的脸有着颓废的美丽,“像你这般聪明的青年才俊,全台北市可以用十轮卡车载上好几台。”
这瞬间,他望着染香鸩美的面容,突然想拥她入怀,呵护她。才伸出手,染香就退后一步,“下放了游女,还要收纳成后宫,这样才能真的保护帝释天吗?我没这么欠男人。”
“别碰她。那是我的女人。”祥介冷冰冰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少年拿着安全帽,穿着洁净的白T恤牛仔裤,干净的气质宛如天使。
“别以为你给了我生命,就可以主宰我的‘将来’。”
钟先生的脸苍白的跟纸一样,“祥介,你听谁胡说的?没那回事…”
他摆摆手,不耐烦的,“回去吧,叔父。一切都依你所愿。让我跟染香说几句话。”他仍想说什么,伸出的手,颤抖片刻,又颓然放下。
望着叔父远去的背影,祥介背着染香,“可笑吧?我名义的父亲早逝,我却是个生父仍在世间的遗腹子。”
染香从背后抱住他,眼泪渗进他洁白的T恤,留下水渍。
“等你知道真相,说不定会唾弃我…你唾弃我吗?染香?”祥介也哭了。
她摇头,和祥介相拥而泣。他像是要将所有的热情都压进染香的身体里,粗鲁的吻她爱她,两个人的汗和泪交融在一起。
“生我的孩子吧,染香,”祥介哭着,“生我的孩子,就没人敢赶你走了。”
她摇头,继续摇头,“祥介…孩子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
到底,到底是谁错了呢?那一个颓堕的夜里,你不该叫住我。你不该给我这样的名字。
从来没有蝴蝶能够活过冬季。即使是天界的蝴蝶,也只能冷冷的堕进冰冷的天河里,剩下鲜艳的尸身,缓缓的顺着水流。
缓缓的。就像是顺着天空的眼泪在流。 终于也到了结束的时候。
***
坚持不喜欢送别的气氛,祥介不理她,翘了课,硬在机场牵住她的手。
从来不在公共场合让他牵自己的手。或许是畏惧,或许是自卑,也或许是许多不明了的或许,她总是和他离着一个手臂的距离,不让人有侧目标机会。
现在?现在她后悔了。
为什么要为了“别人”的眼光,要这样压抑?人生有多长,相聚能有多久?为什么要甩开他的手,让自己的掌心常驻着虚无?
握紧他温软的手,不管在哪里。
“你知道薛岳吗?”祥介摩挲着她的手。女人家的手,却跟他一样大而有力。这是双辛苦的手,所有荆棘,都无人挡风遮雨。
为什么我才十七岁?为什么我没有能力让染香在我羽翼之下保护着?
我只能看着这只美丽的天界蝴蝶颠沛流离的在逆风飞翔,看着她的银翅软翼日益残破,衰老,我却只能在岁月这头焦急着,焦急着。
“那个死掉很久的家伙,只有我们这种老人家才知道呢,你又知道?
”她露出温柔悲感的笑容,轻轻的将他飘在眼前的发丝掠上去。
“我记得他,甚至还是民歌迷呢。我没告诉你吗?”还有这么多事情,希望和她一起。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都还来不及告诉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却什么都不能,“我唱给你听好了…”
“不要。”她按住祥介的嘴唇,“不要。真的。我知道你要唱什么。
”她皱着眉头,深深吸一口气,“我哭起来很丑,希望在你心里…我永远是,永远是你的阿普沙拉斯,不要忘记。就算你又有了其它的天界蝴蝶…”
“不会有的。”
会有的。年轻的孩子,这只是你记忆淡薄的一抹艳丽,岁月会冲淡所有的颜色和记忆。你将不复记忆。
这深灰的天空,既不下雨,也没有放晴的希望。临到分手,掌中的空虚,更将最后的温暖夺去。
她回头粲然一笑,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一吻,开始未知的旅程。
紧紧的握住手,紧紧的。她没有回头。握紧手,他的体温就会残留在掌心,她才不会因为失温而晕眩。
起飞了。冲进云层,小小的窗切割了细细的雨珠,似泪珠。
我没有哭。她告诉自己。颊上的确是干的,心头却蜿蜒着水滴。像是落在玉盘上的艳红珍珠,一滴一滴都是心头的血。
是的,我没有哭。
第三章
第三话 香染上海
之一
睁开眼,颊上的泪已干,她已经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
看着霓虹闪烁,突然有种未曾离开台北的错觉。直到充满吴侬软语的普通话问着她,望着爽利笑容的女司机,她才感觉到自己在上海。
“我是公司的司机小姐,您叫我小陆就行了。”
错愕了一下,还是把行李交给了娇小的司机小姐。
上了车,娇小甜美的小陆还是让她吓得魂飞魄散,一路超车按喇叭,狠得额头都皱出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