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南方不远的巍峨宫阙,和破旧的织坊恰成强烈对比,马儿不安的踏了踏脚步。
“我说,银花呀,”段莫言生性滑稽佻达,虽为科甲出身的名将,却连给匹马取个名字也让人忍俊不住,“乖乖。我当然知道比起豪华的皇宫,你倒喜欢这儿一些。我何尝不是呢?”他叹口气,“我宁可和你孤骑面对北鹰的大军,也强过面对里头的魑魅魍魉。难怪公主殿下敢这么出城去,”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朱雀门唉声叹气,“让这些鬼怪训练久了,独臂屠龙都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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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得极远,木兰还是听见了段莫言对剑麟的喟叹。她越骑越快,玄风马通体没有半根杂色的乌黑,在官道上狂奔成一道惹眼的黑影。
她没有半句分辩,只是策马疾行。
“将军!”羽林卫仍照旧习,径呼她的武名,“前面就是五丈原了。天色已晚…”他想起听过的传说,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传说…此处乃古今战场,冤魂作祟得紧,您…”
“生者犹不怕,尚惧亡者?”她淡淡的,“本宫走走罢了,不用跟来。”
木兰军令甚严,羽林卫不敢违命,仍打点起精神紧密警戒。
极目四望,草茂润泽,春意正盛。夕照只剩下一点点光辉,明月已经迫不亟待的露出皎洁的脸庞。远空绚丽,归鸦嘎嘎的寻找归宿。
归宿?我几个王妹,现在归宿何方?
战事告急之际,她没有力气想;宫争险恶的时候,她不愿意想。现在天下初定,为她们担忧的情绪,像是苦涩的塞了她一嘴,缓缓的在喉腔流动。
她们现在如何?我是对是错?若在地宫赐死她们,她们会不会少受很多罪?有时战事紧急,人疲马困,双手疲累得几乎抬不起来,她躺在冷硬的地铺想,或许我该自杀殉国。我若自杀,少吃多少苦头!也不会因为羽林卫兵变,背了个不忠不孝之名,累父皇身死,皇储失踪。
翻身看看拄着剑打盹的小兵…那年纪,看起来和妲己无艳一般大…
她不愿死,不能死。死太简单了,牙一咬,心一横,如繁花落地。就因为简单,所以要慎重选择死去的方法。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惧?
但,我乃军职。马革裹尸乃命定。娇养在皇宫里的王妹们…你们呢?恨不恨我?还活着不?
夜风飒飒,撩起她的披风,露出斑驳刀伤剑痕的盔甲。她凝望着冷漠的月,在心里默默祈愿。
“风大呢,”熟悉得宛如出生前就相识的声音,温暖而有力,“不管愿不愿意,段将军靖边有功,皇太后赐宴。还是去坐坐,总不好落内侍太师和御史的口实。”
她微微一笑,神情有些疲惫,“可回来了。”看他人马汗气蒸腾,知他定是放下大军,孤骑急赶了回来。“黑风岭已平定?可还剩余粮草?”木兰淡淡的。
“黑风岭已定。然黑风镇已无粒米,久旱不雨,迟迟没有开仓令…这些流寇几乎是被肚子饿赶着落草的。我将剩余粮草留下赈荒…”
娥眉轻挑,“赈灾令早下达了。”她沉了脸,“陈州度节使在做什么?提醒我要跟他算这笔帐。”
“是。”
“顺便巡了边关?”她纵目四望,春草葳蕤,长不过马胫,立在小山冈上,整个五丈原一望无际,夕晖虽弱,也可清楚的看出有无藏匿敌踪。
她习惯和唐剑麟在五丈原议事。除了静僻,这片古战场总是提醒她,她的姊妹都在此星散,到现在,还没有能力去找她们回来。
国事如麻。连她自己都还如风中残烛,中兴整个东霖她心力已竭。
“是。属下认为段将军筑城守边之议可行。若东起静海边,西至赤炼河,将可保东霖后世数百年平安。”
“数百年?”木兰苦笑,“能那么久么?”她略一沉吟,“眼下自无财力完成。但是也应着人探勘,详绘地图筹划。剑麟,这事不能缓,趁着莫言还在京中,和他合议合议。”她晶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这张从小看到大,俊朗熟悉的脸孔,“莫言要你过去当他的副将。正好有长城之议,你何不就去?也好立功于边关之外。”
“恕属下不能从命。”他很坚决。
木兰有些讶异,这是第一次剑麟不愿意服从她的命令。两人相望,熏风凄迷,撩起两人的披风。远远看去,木兰窈窕修长,虽裹在盔甲之下,身段依旧诱人。晒得微黑的脸庞显出一种健康的晶莹。一双妙眼似寒星,若秋波,在暮色四合中,仍显得炯炯有神。剑麟则俊朗飘逸,虽着军衣,似游侠倒多些。五官虽不甚出色,然气势凛然,一股书卷气挟着侠意,令人观之起豪迈之感。
和木兰站在一起,像是一对月下出游的璧人。
两人默默无语,万籁俱静。
“为什么?”木兰低沈的声音宛如耳语。
“因为,”他抬起坚毅端肃的脸,隐隐含着笑意,“我是公主的侍读。公主在哪里,我也该在哪里。”
***
宫里笙歌不绝,一片歌舞升平景象。虽是夜间,长明灯雪白清照,宛如白昼。长生殿正对着开阔的水榭楼台,几个歌姬穿梭于花底叶下,夜里朦胧的水气,和荷叶桃艳的衬托,仿佛九天仙女优游于碧波之上。
歌声,笑声,金吾不禁。今天是欢迎镇远大将军段莫言归来的日子,皇太后赐宴,让这位状元将军更荣显不凡。
东霖尊唐制,宫女妃嫔宫禁不严,无须屏风遮挡,亦可同席而坐。见母后如此开怀,新帝领百官亦在旁承欢。一时衣佩玲琅,鬓香衣影,兼之段莫言妙语如珠,皇太后掌不住掩着嘴,其它妃嫔更笑得凤钗乱颤,坠珠跟着晃动不已。醉酒的官吏更贪看着后宫佳丽目不转睛,若不是畏着这身官服,早动手动脚起来。
饶是如此,仍然眉来眼去,尽在不言中。
看这般风流富贵,假作酒醉逃席的几个人,远远的牢骚低语:“好老娼妇,看她兴头成什么样子!真以为自己是皇太后呢!若不是两年前的宫变,皇储失踪,皇子死绝了,就剩她那个还勉强勾得上边的世子,哪轮得到她这个色衰失宠的王家王子妃当太后?唉…我的太子呀,你莫不是遇难了吧?”心底难过,户部尚书杨子浩不禁老泪纵横。若不是宫变,他稳是未来帝王的外祖父,身侪帝王家,何等显贵?现在却日日得向王家女儿下跪请安,想起几乎到手的极贵,不禁老泪直下。
“杨大人,”同为太子党的吏部尚书江大人安慰他,“人死见尸,太子洪福齐天,天命在身,哪有这么容易就薨了?我们这几年也没能好好找寻,说不定让人保护了去,也未可知。还是好好商议如何…”
“还找什么?!”杨子浩生起气来,“若是监国那婊子有心弑君,还留根骨头给你哭灵不成?!想来先帝定是这无耻的婊子所害,连太子也杀了,这才扶了那个十岁大的堂弟当皇帝去!还不就是孀母稚子,容易控制?我早知道这婊子心怀不轨…”
“杨大人…杨大人!”江大人紧张的四下张望,“隔墙有耳呀…您停停气,停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