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信,徐景通热忱地招呼他在府中住下,然后就一直准备伺机将杨慷举的亲笔书信面呈皇帝。
张磊在徐府住下,这一住,住了一个多月,只因,现今皇帝并非日日早朝,更非时时理事。
好不容易,一个半月后,张磊终于见着了年轻的皇帝。
甫一照面,张磊心底微怔,好个仪容俊秀、风流倜傥的少年天子!
李煜不难相处,两人年龄相仿,对待张磊倒有几丝朋友的意味。
可张磊并不欣喜于这样的亲近,在他心底,天子就是天子,是不该逾了矩的。
“你父亲朕幼年时见过几回,挺认真的一个人,每一回来,都会和先皇关在御书房里商讨攻城守地的大事,人是很好,就是,严肃了点。
“人生嘛!”李煜拍拍张磊肩头,笑得可亲,“苦短,很多事情还是别太执意得好。”
张磊无言,他不懂这青年皇帝的意思,不要太执意?难道他是觉得当年父亲领着全城将士殉城是件傻事?
难道他不知道若非忠臣勇将的前仆后继,今日,他凭恃着什么能安坐在那金銮殿上,还悠闲地吟诗作对,恣情于风月?
“张卿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李煜的眼直直睇向张磊脸上黥面刺字,并流露几丝惋惜,“但人回来就好,这会儿,楚州虽已不在我朝治下,但咱们还是有不少领地的,你想当个大将军,想建业立功,别急,朕这儿多得是机会。”
想当大将军?
想建业立功?
张磊喉头紧了紧,最后却同往常般选择了无言以对。
天知道他捱了那么久的苦、舍弃了那对他而言比生命还重要的珂儿,为的不是当什么大将军,更不是什么建业立功,他要的,是皇帝对他父亲、对那些卒亡将士的肯定。
意念上,他们忠君爱国,行为上,他们成仁取义,结果,他们死得其所。
他们是为捍卫一个国家的尊严,保护百姓的生命,他们的死,并不是为了贪求建业立功,更不是一些冷嘲热讽不明所以的人认定的愚行。
而现在,这样的误解却来自于他们所效忠的君主?
一瞬间,张磊耳里听着李煜漫不经心的言词,胸腔里却起了抽搐。
之后,李煜又带着他去看个所谓男人都会喜欢的精品,一个缠了足的善舞女子。
看他没啥兴趣,李煜劝了劝,没了兴致的放他回来,直至今日都没再有回音,望着眼前轻沾雾水的夜开花儿,不知远方那人儿可好……
第七章
前一晚接获通知,今儿早南唐将相臣子便齐聚在大殿里候着天子早朝了。
虽说起了个大早,可不少人依旧精神抖擞,难得天子愿临早朝并言明有重要事情,这是件好事,他们的风流天子终于愿意将精神转移到政事上,那要他们牺牲少许睡眠是值得的。
“下官想了又想,皇上上早朝,”一位负责农桑的臣子向身边人咬着耳朵,“肯定是为着前些日子我提出的白水坝重葺事宜,那坝子事关数十万农民生计,延宕不得。”
“白水坝的事儿重要,盐监的事儿就可以缓了吗?”
回话的人不表苟同。
“制盐售盐向来就是咱们南唐财政上最大宗的收入,想当年先帝为了海陵被周兵夺走,还刻意上表哀求发还海陵盐的所有权,前阵子盐监那儿出了纰漏,我看,”那人回哼,“这回皇上肯定是下了决心,要办这些贪婪渎职的家伙了。”
耳语不绝,张磊扬扬眉,他也和其他人一样好奇,此次早朝皇上究竟是要谈论哪件重要的政事?
自从他上次和皇上见面并提出兵政改革的重要性后,一个多月以来,皇上再召他,谈的全是风花雪月的事,他说国家目前无战事,练兵恐让其他国家误会他们起了侵犯的野心,伤了彼此的和气。
现见皇上肯上早朝,他心底再度燃起希望,天佑南唐,也许是他的“收复淮南万言书”起了效用了。
天知道,身处于这样的乱世里,什么是和平?什么叫苟安?
前阵子后周世宗柴荣刚死,目前当家作主的皇帝年仅七岁,国君年幼,人心不稳,政局动荡,看得出柴荣所属的部下中有几个大将领都隐然有了叛变的心思。
这么难得的机会,他们南唐大军怎能不趁势攻城掠地,收复故土?
苟安,什么是苟安?
现在只有强并弱,大吃小,没有苟安这两个字的,迟早,只要对方兵强马肥,就轮到自己遭人吞噬,伏首称臣了。
身旁突然踱近一名侍宦,递给张磊一封信笺。
“张大人,这是您的信,昨儿晚刚由驿站那儿转来的,上头注明是急函,所以奴才就先替您送了过来。”
他颔首接下,心底起了疑惑,前两日刚接过杨伯父的信,这会儿又是谁?
移眼下望,信封上末端的署名,是“江都白缄”。
见了白字,张磊心底抽了抽,是白宁宇,他写信来,莫非珂儿出事?
张磊才想展信一看,耳边却听到侍臣高喊皇上上朝的声音,眸子黯了黯,他只有将信收进怀里。
众所期盼间,袍袖飘飘的落坐在龙椅上的李煜清了清喉咙。
“众卿家,朕今日特召诸位前来,或许各位心底已猜到所为何事……”
众臣子交换视线,人人都有不同心思,却没哪个想先开口,最终,宰相韩熙载跨出朝班,向上恭揖。
“众臣愚昧,请皇上明示。”
“韩卿家,”李煜眯眯眼睇着他,“见到你,朕倒想起一桩事儿,顾闳中帮你画的那副‘韩熙载夜游图’,朕见识过了……”
听天子这么一提起,底下几位臣子开始帮韩熙载捏了把冷汗,那幅夜游图描写的是韩熙载呼朋引伴夜宴的图景,图中以犀利的笔触及色调一一将官僚政客们荒淫糜烂的生活表露无遗,皇上这时候提起,难不成是想办人?
“那画,”可接下来却意外听到了李煜的赞叹,“具有高度美学的艺术价值,画得真好。”
“皇上,”韩熙载笑咪咪作揖躬身,“论起绘画,您的山水、人物、禽鸟、墨竹皆清爽不凡,别具一格,堪为当世之绝。”
“别在这儿灌迷汤,”李煜摇摇手,浅浅一笑,“朕有多少份量心底有数,谈起吟诗作词朕或许还上得了台面,可说到了绘画,朕自知功力尚浅,论起山水,比不得荆澔……”
“提到了荆澔,臣前些日子才得到他一幅春日暮雪图,不知皇上有没有兴趣?”
“有兴趣……”发现其他人的沉默,李煜轻咳了咳,“韩卿家,这事儿咱们有空私下再谈,方才你说的那幅图稍后记得带进宫来,让朕好好看看。”
“臣遵旨。”
“既然众卿家都猜不着,那朕就自个儿说了吧,下个月初七是皇太后冥诞,太后虽逝,但身为人子,朕不可以就这么不闻不问,今天是想听听众卿家的意思,想想该当如何追思。”
冥诞?!为一个已逝的老人家贺寿?
这事儿重要过筑坝?重要过制盐?或重要过治军?
张磊心底窜生凉意,他突然发现,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心似乎从不曾真正温热过。
一个善于拍马屁逢迎的臣子快快出了声音。
“皇上,依臣愚见,咱们请上金陵城里最好的一团戏班子,让他们演出‘目莲救母’,好表达皇上您追忆太后的孝思。”
“果真是个愚见,”李煜忍了个呵欠,长指无聊地扫拂着龙袍,“了无新意,其他人有没更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