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怪你。”她吸一口气。
“别骗我,我从你眼睛看得出。”他指着她。
“你曾经在我眼中看见过什?吗?”她反问。
他沉默一阵,然后点头。
“我曾看见,但不能肯定。”
“对自己没有信心?”她再问。
“对自己,对——你都没有信心。”他低声说。
“有原因的,是不是?”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又象石头般的坐着,沉思着。
“他们说你怪,我却觉得你心中有枷,你把自己捆得很死,却又向往闲云野鹤。于是你看来是个太不协调、太矛盾的怪人。”
他还是不动,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她的话。
“我赞成你回去,或者你能在戴上枷锁的地方把它除下来,”她又说:“任何人帮不了你的忙。”
又过了一阵,他才慢慢坐直,慢慢抬头。
“这个时候,你为什?还能理智?”他反问。看他眼睛,知道他确已平静下来。
“我向来是个理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出丑,”她居然能淡淡的笑。“我自尊心太强。”
他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认为我不对?”她问。
“为什?我会遇到你?”他摇摇头,
“应是有缘。”她随口说。
“缘?!”他冷笑起来。“良缘或孽缘!”
她皱眉,怎?这样说?
“哎——”他立刻换了话题。“我离开——不——定会再回来,我不知道将来的路怎?走,所以请——原谅我。”
她想一想,点头,再点头。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事,是无奈。
他心意已决,她有什?办法改变?她绝对不会荒谬得以为自己有这力量。
“你真能原谅我?”他凝望着她,眼光突然凝聚,十分光亮功人。“真的不怪我?”
“世事原是天定。”她说。
“这样—很好。”他如释重负。
他讲的话她都明白,她的回答他也了解,这是很好的流通,是吧!多年的朋友也未必做得到呢!
“什?时候走?”
“一星期之后。”他说。
“在这里先祝福你,因为——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她平静的说。
“但是——我们还会在一起晚餐。”他天真的。
“那不同。那会是许多人在一起。”她心中也难过。但难过也只不过是一种情绪,不必表示出来。
“思曼……”他欲言又止。
“回去吧!居然十一点多了。”她说。
汽车在回家的途中,气氛反而好了很多,了解,是很好的一件事,至少不必再费猜疑。
“无论如何,我——庆幸遇到了你。”他诚心诚意说。
饯行宴上,子樵一反常态,话又多声音又大,滔滔不绝甚至罗罗嗦嗦,又喝很多酒,逢人就叫干杯,还没有终席,他已醉倒。
“我现在才明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道理极了,”他对着思奕说。“谁管明天的事呢?”
“我这次回去,从此解决困扰,可以无忧无虑的云游四方了。”他又说。
“你有什?困扰?”思朗问。
“生老病死?哈!人生不外乎这些,是不是?”他大笑,醉态可掬。
“你有病?”
“我健康得象头牛,”他拍着桌子。“我象牛一样蠢,一样笨,我是牛角尖里一粒细菌。”
“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思奕扶着他。
“不醉,千杯不醉,从来没有这?痛快过,哈!从此摆脱困扰,羽化得道。”
“你——讨厌工作?”母亲也问。
“工作?什?是工作?守在四堵墙里听命令,然后:是,是,是?”他笑。
“子樵,你变得太多,”父亲忍不住说:“什?事令你如此困扰?”
“没有事,有什?事呢?”他强打哈哈。今夜从进门开始,他一眼也没看过思曼。“我的困扰是自筑长城,我是这?一个人,哈!”
大家都摇头叹息。好好一个人怎搞成这样呢?
“我想我最后会这样的,我自困长城内,终于弹尽援绝,就此死去。”他还在说。
“乱说。”母亲瞪他一眼。“不许胡扯。”
“没有人明白我,真的,这是事实。”他说:“你们为什?不相信我的话呢?来再干一杯。”
他一仰头就把酒喝了,思奕要抢也抢不到。
“你不能喝了,你会不醒人事。”思奕埋怨。
“昏睡着上飞机,再昏睡一场就回到美国,什?都不必想,多好?”他哈哈大笑。居然拿着酒杯就唱起来。
“子樵……”思奕吃惊的抢下。“你疯了?”
子樵望着他傻笑一阵,忽然就伏在台上,人事不知。
思奕忙乱的把他扶到沙发上,母亲拿出冷毛巾替他敷额头,思朗显得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真正见到醉酒的人。”
“最好弄点醒酒汤给他蝎。”父亲摇摇头。“这孩子他是在挣扎。”
“我送他回去,不必什?醒酒汤,人事不知怎?喝得下去?”思奕摇摇头,扶起他。
“我帮你。”思曼突然说。神色自若。
大家都意外。
今夜思曼一句话也没有说,大家竟都忽略了她的存在。
“你扶得动?”母亲问。
“大概没问题。”她自信的笑。
“让他睡在沙发上吧!”父亲说:“扶到外面一经风吹,我怕他会呕吐,家里又没人服侍。”
“也好。”思奕放下他。“我去拿张毯子给他盖。”
两姐妹于是帮着工人把餐桌整理好,各自冲凉,早早的就回房休息。
思奕对子樵真如兄弟手足。替他脱了鞋子、洗脸、垫枕头,把他安置了最舒服的位置,这才回房。
象往常一样,夜晚是静温的,他们全家都生活非常有规律。但是——今夜有人睡不着。思奕、思曼、思朗都在床上辗转,想着不同的事。
思奕很担心子樵,明天他能这样子上飞机?
思朗想:以前是否错怪子樵,他内心有着为难处?
思曼却在想,子樵今夜所说的每一句都有含意,而且似乎只有她能懂。
真的,她完全懂得他的话。
忽然,她听见外面有些声音,好象有人翻身,又象在呻吟。极敏感的,她跳起来,冲到门边。
是子樵在说梦话吧?他喃喃的不知在说什?。迈出一步,忽然听到,他叫:“思曼,思曼,不要怪我……”
她一刹那失魂落魄,所有的事全证实了。
是。她已肯定了心中那原本以为荒谬的想法。
子樵还在叫思曼,她却听见有房门声,立刻退回卧室。出来的是谁呢?然而——无论是谁,都必然听见或得知了子樵心中秘密。他的秘密中有她——
以后——她将怎样自处?
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心中汹涌的是万丈波涛。为什?在他临走时才发生这样的事呢?她宁愿没有今夜,他走得干净利落,留下一段朦胧的美丽回忆。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苦苦的叫着她,为什?矛盾得这样痛苦,却宁愿把一切深藏?
天泛白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的起床,轻手轻脚的去梳洗,在厨房偷偷吃了早点。
子樵还睡在那儿,并不象宿醉未醒的人那?脏乱,思奕把他清理得很好。他睡得似乎很安详,很恬适,象一个没有烦恼的人——然而,她终看不见大胡子下面的真面貌。就象他们之间的这一段——一段感情吧!该是感情。模糊不清,似真似幻。
思曼不敢在客厅久留,回卧室换了衣服,立刻出门上班。临出门时回头再望,子樵突然翻身,吓得她心头狂跳,夺门而去。
一路心绪不宁的来到公司,太早了,公司大门都没有开。她只能回到楼下,找一家卖早点的小餐厅,一直坐到八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