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星期他到美国谈生意,临行前邀请雪曼同往,他希望她的视野心胸都能更广。雪曼婉拒了,还不是时候,她这么说。
还不是时候,也许是。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地踏上旅程。雪曼在他的下半生生命中出现,必然具有特殊意义。
习惯了啸天的出现,他一离开立刻觉得冷清。雪曼在家度过了上午,午餐后再也忍不住让司机送她到薄扶林。
姑姑说过,她总是在家的。
宾妹把她迎进去,说姑姑在书房中工作,雪曼让宾妹退下,自己走进书房。
姑姑并不知道雪曼来了,她低头注视著书台上的什么东西,神情是那么专注,那么入神,那么浑然忘我,而脸上的肌肉线条柔和而优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情。
雪曼被她这神态镇住了,久久不能移动,她怕一移动就破坏了一切,那是无法弥补,不可原谅的。
两个女人就那么静静地对着,阳光从窗格中慢慢移动了一格又一格,姑姑轻柔地吸口气仿佛从一个梦中醒来,她抬起头看见雪曼,突然间震动,仿佛吃了一惊。
“雪曼── ”她喃喃说。迅速的收起台上的照片。是照片。雪曼看得很清楚。“你来了。”
“对不起,我不敢惊扰你,站了一会儿── ”雪曼歉然。她打扰了姑姑。
“坐,坐。”姑姑站起来,脸上又是平日的安详恬淡。“料不到你自己一个人来。”
“家里太静,我逃出来。”
“逃?不再设计你的珠宝?”
“有灵感时才设计,现在我只想见朋友,我的朋友只有你。”
姑姑用智慧的眼睛望着她。
“雪曼,你第一次来我这儿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你眼中多了光芒。”姑姑说。
“近来我很快乐。”
“那一定是个不同凡响的人。”
“你怎么知道?”雪曼讶异。她什么都没说。
“我是女人。女人眼中的光芒是对方反照而出的。”
“我非刻意,也逃避过,结果还是陷下去。”雪曼愉快地述说,“身不由己。”
“不是人人能遇到适合的好对手,享受你的时光。”
“他是个难以抗拒的人,”雪曼像个小女孩般,“也是我从小的梦,虽然── 虽然── ”
“有能有梦的女人是幸福的,虽然什么呢?”姑姑轻轻拍她手。“人人都说这已是个没有爱情的年代,享受你拥有的。”
“爱情── 是二十年前的延续。”雪曼有讲出一切的冲动。
“无论是延续或是新生,总是美好。”姑姑无意探入别人的秘密。
“你不笑我?”
“笑!”姑姑扬高眉毛。“我为你庆幸,雪曼,你是个需要保护的女人。”
“你们都这么说,难道你不需要?”
“我宁愿独立。”姑姑淡淡地。
“我不明白。”
“我外表随和,内心比较孤癖,不容易与人相处!”姑姑平和地说像在说别人的事。“目前的生活最适合我,我快乐。”
“你有家人吗?”雪曼天真地问。
“谁都有家人,我不是石头里生出来的,”姑姑笑,“他们不在香港。”
“我的意思是 ── 你结婚了吗?”
“来,”姑姑拉着雪曼的手,“你不是想学做蛋糕吗?我教你。”
她带雪曼到厨房,立刻就开始工作,不再给雪曼追问的机会。雪曼虽然不再出声,心中却有了最大的疑问和好奇。
姑姑有一段怎样的往事?
晚上回家和宁儿说起,宁儿眨眨眼。
“诺宜说姑姑从来不离开家,连附近的超级市场也不去,她把自己圈在一个圈子里。”宁儿也感兴趣。
“为什么?诺宜还说了什么?”
“或者是一种修行,现在流行。”宁儿说:“台湾一个大官的儿子,拿了哈佛大学的MBA之后落发修行三年。”
“世界上的怪事越来越多,”雪曼说:“姑姑今天对着一张照片看了起码一小时,她发现我立刻就藏起来。”
“阿姨,快乐的事需要与人分享,悲伤大概最好放在心中独自咀嚼,我们没有这种经验,但想来是这样。”
雪曼沉默。
悲伤最好放在心中独自咀嚼,是。的确如此,谁说她没有经验?
雪茹来电话,没有任何消息,二十年前的事要追寻不是这么容易。
“你当宁儿是自己女儿就行了。”雪茹说。
“以前不敢想,因为不可能。但现在我恨不得用我的一切换回她,毕竟她是属于我和他的。”
“你会告诉他吗?”
“不── ”雪曼下意识地尖叫。“不。我不会讲,他根本完全不记得,我不会讲。”
“不明白你的想法。他── 好吗?”
“好。非常好,”即使在电话中,她的快乐满足还是足以感染任何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他既然爱你,让他知道二十年前的事不是更好?”
“不,我不冒险,”雪曼说,“其中有个我不明白的未知数,他── 怎么会不记得我?”
“问过他吗?”
“试探过,没有病,没有伤,当然不是失忆,我完全猜不透。我不冒险。”
“如果你快乐,雪曼,我不再反对,”雪茹爱这妹妹一如爱自己的女儿,“但那个人── 我总有点不放心。”
啸天回来了,下了飞机提着行李捧着巨束白玫瑰直奔雪曼处。他双手放在她肩上,长长久久地凝视她之后,透了一大口气。
“我终于再见到你。”他轻吻着她面颊。
他对她非常尊重,非常礼貌,非常斯文,怕稍有不慎就会唐突佳人。
“我以为你会打电话来。”她满足地。
“我把所有的想念积存起来,刚才见你那一刹那,有爆炸般的满足。”
她微笑着摇头,二十年前他就是这样。
“嗨,”宁儿从楼上下来,“听见你的声音,家里立刻热闹起来。”
“最动听的欢迎辞,晚上请你吃海鲜。”
“我?或是阿姨?”
“一起请。还有阿哲!”啸天拥住宁儿的肩,像亲切的父亲,“见到他吗?”
“几天没碰到。他替你上班。”宁儿说:“他比你负责。”
“五十五岁我就退休,公司是他和阿杰的,怎能不多负点责?”
“五十五岁退休?这么早?”宁儿说。
“只是计划。”他望着雪曼。“目前我在等待更重要的工作。”
宁儿眨眨眼,心领神会地笑。
“你才下飞机,我让厨房预备晚餐,”雪曼轻盈地往里走,“下次再吃海鲜。”
她一离开,宁儿就压低声音说:
“她知道你在说她,她没反对。”
“我紧张,”啸天抚着心口,“对她,我全无把握。”
“以前你令太多女孩子紧张,没把握甚至伤心,如今是报应。”
“告诉我我有希望,说。”他叫。
“你有希望,但你也有个默默的对手!”宁儿半真半假。“陈汉。”
“他没死心?”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尽心尽力,你说为什么?”宁儿小声说:“陈汉绝对有能力自己开律师楼,但他只替阿姨打理,名利都不重视,你想想,他为什么?
“不一定是爱情,他人特别好,他是陆学森最得力的助手,他── ”啸天说不出。“宁儿,别刺激我,他根本难得出现。”
“是。但每次出现,必令阿姨心生感激,印象深刻。”
“他太年轻了,他比雪曼小。”
“这是什么理由?年纪?”宁儿笑。
啸天沉默半晌,用力点点头。“好。我明天找他。”
“找他做什么?发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