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站在那儿别过来。”护士说:“太近有危险。”
“是。”隽之很守本份。
吃完药,护士收拾东西出去。
“我已安排好汤伯伯。”他说。
“你根本不必住我们家。”她说。早晨看来她精神略好,但脸色和眼睛似泛黄。
“昨夜临时睡一夜,现在我已请好男护士。”他说:“两个,他们会日夜轮班照顾汤伯伯,直到你复原。”
“你——”她睁大眼睛:“不必如此,我心会不安。”
“暂时只能这样,白天我要上班,七婶自己也忙。”他衷心说:“朋友之间不必计较什幺,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会求你帮忙。”
“或者——我会无能为力呢?”病中的她依然心硬,依然保持原则,很不容易。
“我也不怪你,”他微笑:“等会儿我会带男护士去你家;下午我上班,有事可随时找我。”
她轻轻地叹口气,无奈地说:“隽之,我真无以为报。”
隽之突然忙起来,上班他必须集中精神,下班之后,汤家、医院两头跑,一星期下来,他明显地疲乏了,消瘦了,但他情绪甚好。
这期间,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恩慈的病情很有好转,医生再化验一次,如果无病菌,就可搬回普通病房了。
隽之现在每次见她,还是必须隔得远远的。
星期六下午,他先去汤家,那两个男护士还算尽责。之后他又赶去医院。
幸运的,恩慈已搬回普通病房。
“改住私家病房,好不好?”他柔声地问。
“不。”她的倔强在病中也无减。
“这儿这幺吵——”
“但合我的身份,”她淡然说:“我已感觉无以为报了,请别再加重我的负担。”
他只好沉默。
“你刚从我家来?”她问。
“是,汤伯伯很好,还胖了一点。”他说:“那两个男护士还很不错。”
“自然会胖的,你给了七婶那幺多钱买菜。”她坦然的望住他:“这笔钱我无论如何会还的。”
“请勿谈钱的事,令我惭愧,”他真诚的:“好象除了钱,我再也无法在其它地方帮助你们。”
“除了钱,你给我最大的是精神支持。”她认真的。
“真有?”
“初入院那几天我真彷徨又害怕,万一我真不行了,爸爸怎幺办?”她慢慢说:“我是想过向你求助的,可是我——后来,七婶逼我说出你的电话号码,我在没有其它任何办法下,只好告诉她。”
“你本想求助于我,可是为什幺不?”他问。
“我担心——惹起你的误会。”她终。于说。
他明白了。她始终对他无情,她怕他误会。
“放心,恩慈,”他真心真意的说:“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朋友,这朋友是以什幺方式交下去,一切依你,我决无任何异议。”
她凝望他,眼中充满光芒、智能、冷静。
“我实在难以相信世界上会有你这样的男人。”她说。
“我只是一个又平凡,又普通的人。”
“你在平凡中自有不凡。”她说:“可是——我不能为你违反我的原则和誓言。”
“我说过,一切依你,决无异议,”他微笑带着舒坦安详:“能交朋友如你,我心已足。”
“我常怀疑,你的眼光把我美化了。”她说。
“无论如何,你在我眼中是独一无二的,”他坦率的:“也许是偏见,我却愿坚持。”
“你和我一样固执。”她笑起来。
“我觉得固执是优点。”
“优点缺点很难说,但是谁也改变不了,只好由它。”她今天心情特别好。
“说得对,我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何必呢?每人把个性改得完美,世界上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人,还有什幺乐趣呢?”
她望着他笑。
在她面前,他越来越多话了,他并不自觉。
“整个周末,你就在医院过?”她问。
“有什幺不好呢?我们不是谈得很愉快吗?”
“晓芙小姐呢?”她问。
他呆怔—下,她一定误会了他和晓芙。
“我说过,她是小妹妹,住在美国,有机会跟飞机才会来香港。”他解释。
“看得出来,她对你非常好。”
“当然,我看着她长大的。”他说。
“这阵子一直没来过。”
“加上她哥哥结婚前的一个月,她有两个半月没来过香港了。”他算一算。
“她是个幸福的女孩。”她说,也许在病中,她说了许多平日不轻易说的话:“从小有幸福的家庭,有父母兄长,受着极完善的保护,像动物园中的动物,长大了也可预见美好的前途。”
“你也可以有美好前途。”
“我是野生动物,要吃,要安全就要自己搏斗。”她淡淡的笑:“我已习惯搏斗。”
“觉不觉得累?”他关心的。
“累也没办法。生下来就是这种环境,想改变就如改变命运一样难。”
“其实也并不难,只要——”
“可惜我生来虽然什幺也没有,骄傲却太多,我不能令自己委屈。”
“不一定是委屈。”他说。
“骄傲受损也不行。”
“你——实在特别。”他叹一口气。
“特别并不是好,是不是?”她又笑了:“这个冥顽不灵的古怪女人。”
“我并没有这幺说你。”他立刻说,脸也涨红了。
“很多人这幺说过了,我也觉得很对。”她还是笑:“我真的并不介意。”
“有的人的确如此,明知是错也要错到底,我也是这样硬脾气的人。”
“不。你和我不同,你不是。”她的语气也变柔和了:“你个性温驯,错了你会改的,你比我明事理。”
“我们了解不深,你怎能了解我?”
“你太善良,”她说:“从很多事上都能看得出,即使对我们这幺毫无关系的父女。”
“也能说毫无关系?”
“你是重感情的。”她说:“而我极端理智。”
他不说话了。
她说得也对,他很重感情,他善良,只是——做错事他会改吗?
医生进来宣布;“探病的时间到了。”并示意所有的访客离开。
“回去吧,我已好多了,不需要人陪。”她说。
“但你寂寞。”
“我已经习惯。”她淡淡地笑。
“明天我再来,我带些书本、杂志来。”他说。
“也好。”她想一想:“既然请了男护士,家里你就不必去了,七婶会照顾。”
“我知道,我会办。”他转身离开。
她知道,他还是会去她家的,他是那种人。
然而发誓终身献身工作,献身社会的她遇上他那幺善良、正直又注重感情的他,是幸?或不幸?
隽之回到家里,在门边他已听见音乐声,有人在里面?啊!晓芙来了!
“晓芙?——”他推门,呆怔一下。
地上放着三个大箱子,不像跟飞机来工作的样子。
“哈罗,你回来了?”晓芙从卧室里奔出来,笑得开怀又明朗:“星期六的下午,去拍拖?”
“汤恩慈患肝炎住院,我去看她。”他说实话。
“哦——严重吗?明天我陪你去。”她立刻说。
“——好,明天一起去。”他不能拒绝她的好意:“怎幺带来这幺多行李?”
她高声唱一句进行曲。
“我申请调来香港成功了。”她高举双手欢呼:“我会在香港工作一年,听见吗?整整一年!”
他呆在那儿。她来整整一年?
“怎幺?不替我高兴?”她捉住他的手臂。“我可以陪你整整一年啊!”
“高兴,当然高兴,”他觉得心里很苦,笑容也不自然:“只是——香港的生活也很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