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应该四十多岁,是吗?但她看来像六十岁老妇,而且浓妆艳抹。”
“啊——”她吃惊得话也讲不出。
电话里寂然无声,只闻两人的呼吸。
好久,好久之后,她才从震惊中醒来。
“你——怎?不讲下去?”她颤声问。
“你还要听?”
“是。无论她变成怎样,她——还是我妈妈,我有权知道她的一切。”
“恩慈,恕我讲不出来。”他难受得要死。
“讲。我受得了。”她近乎冷酷的对待自己。
“恩慈——”
“她是不是沦落到做街边的流莺?”她狠着心肠重重的刺自己一刀。
“也——差不多了。”他痛苦的。他不敢直讲,那女人还当他是客人般的拉拉扯扯。
“原来——是这样的。”看不见她脸色,那声音比哭更难听。
“你别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谁说我难过?谁在认错?”她夸张的笑着:“当年她贪图享受而去;如今——或者是报应。”
“不要这?说;她到底是——妈妈。”他说。
“她叫什?名字?”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他说。
一线希望也幻灭,那的确是母亲姓名,出生日期都对;母亲这些年来竟——竟——可怜父亲还念念不忘她。
她突然想起,父亲的呆痴是否也是幸福?至少今天他不必面对这件残酷的事。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绝望而迷失。
“恩慈,你没有事吧?要不要我立刻来陪你?你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完全不关你事——”
“不必。我很好,我说过完全受得了。”她的声音又变得冷漠:“我可以接受任何事实。”
“我还是来一趟——或者,我送你回家?”
“不必了。”她漠然的答:“天恩会送。”
他差点忘了还有蒋天恩。
“对不起,我——若是有用得着我的话,那就请随时给我电话、我总会在家。”他说。
“恩慈,你怎?了?脸色怎?这样坏?你——来吧!我送你回家。”电话里传来天恩的声音。
接着,恩慈一声不响的收线。
隽之木然的坐着。这件事对他打击也大,怎?会有这样的事呢?
刚才他去付钱给那老女人——恩慈的母亲。
他承认,见到的情形是他从未见过的,令他毕生难忘。
那样一个女人还站在衔边召客,这——这简直是人间地狱,令人无法忍受。
最难接受的是,那又老又干,满面厚粉的女人,竟是恩慈的母亲。
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恩慈到底做错了什??
父亲瘫痪了,母亲竟是——老妓;这——这,这——
周宁轻轻敲门,慢慢进来。
“如果没有什?事,我就下班了。”她说。这两天她都是轻言细语的。
他抬头望她,她平静自然。这样的事当然不可能和她扯上关系。
但他无法想象恩慈的不幸。
世界上尽是不公平的事,有人坏事做尽仍能风风光光;有些人却——这世界真是太不公平。
天恩陪着恩慈到那又脏、又窄、又旧的街道。
那昏暗的楼梯口站着一个又瘦又干的女人;半截香烟吊在嘴唇,满脸厚粉。
恩慈全身震抖着,脸色刷白,呆木的眼光十分难看。
天恩拍拍她,似给她勇气。
她慢慢走近那女人,看见她脸上的浓妆和眼中的漠然——一种类似绝望的眼神,还有一抹深浓的嘲弄。
“冯艳华?”恩慈强自镇定。
女人看她一眼,不屑的冷哼。
这女人是她母亲?依稀有着当年的轮廓,却已完全不复当年神采。像个灵魂已死的人。
“你是冯艳华?”天恩也问。
“你们是哪里的人?派救济金我就要,其它的别跟我噜苏。”江浙口音的广东话。辣得很。
肯定是母亲的声音,恩慈已不再怀疑。她的心也在这时碎成点点片片。
“你真是冯艳华?”天恩强调一句。
“我是阿艳,随便你叫我什?都好,有没有钱?”女人露出一种令人颤抖的模样:“没钱我是不上床的。”
恩慈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已无法再忍受。
天恩扶住了她,用最严肃的神情令她稳定。
“你有没有家人?”天恩问。
“死绝了!”好冷酷的声音。
“以前你是做什?的?”
“以前?不记得了,我以前—样做鸡,不过高级一些,赚钱也多些,因为年青貌美嘛!”女人笑起来;一支烟吸光,她立刻点上第二支。
“再以前呢?”天恩不放松。
“再以前——忘了,”她漠然的:“那是太久太久的事了,怎?记得呢?总也是做鸡。”
“你胡说,你是别人的逃妻。”恩慈尖叫。
那叫阿艳的女人这才正正式式的瞄她一眼,并没有看出恩慈是谁。
“逃妻?哼!”阿艳“呸”一声:“什?叫逃妻?妻!还不是陪男人上床,只不过陪一个,有什?不同?总是鸡。”
“你能不能好好的讲话?”天恩皱眉。
他不能忍受她那粗鲁的语调。
“听不惯可以不听,我又没有请你们来,”阿艳不屑的:“这女人是你老婆,陪你上床的,是不是呀?”
阿艳哈哈大笑,笑声令人发抖。
“住口!冯艳华!想不到你变成如此下流、贱格、无耻,”恩慈的眼睛都红了:“你——根本不配做人。”
阿艳停止了笑声,反而静静的望着恩慈。这女孩子为什?如此激动?
“你们——为什?来?”她问。
“有个男人给了你五千块钱;你说了些事情给他听?是不是?”天恩问。
“是又怎样?”阿艳有戒惧之色:“钱是我的,你们休想从我手上抢一个钱。我不再是以前的阿抱,我不怕你们,什?事我都做得出。”
“我们不抢你的钱,可不可以把以前的事再讲—次给我们听?”天恩说。
“凭什?要我讲?”
“我们——也给钱。”天恩立刻说。
“多少?”
“一千。”
“一千?”女人哈哈笑:“五千我才讲,至少五千。”
“她不讲就算了,我也不要听。”恩慈憎恶的:“这样的女人——我们走。”
天恩看阿艳一眼,转身就走。
“喂——等一等,两千如何?”阿艳追上来:“我不是常常有这种好运气,我以前的事怎?突然值钱?”
“一千。”恩慈转过头:“不讲就算了。”
阿艳露出暖昧的笑容。
“好。我说。”她看来似乎很狡猾:“我名叫冯艳华,一九三七年三月七日出生在上海。嫁过一次,穷鬼老公姓汤,有一个女儿——”
“够了,”恩慈在喘大气:“停止,够了。你说以后的事,以后一个人的事。”
“以后——我认识了个男朋友,很有钱,我就跟他走了。可是他有太太,两年之后就不要我,我有什?本事呢?反正已衰过一脚咯!就衰多几次啦!赚男人钱比较容易。像我今天这?老,还能养活自己。”
太古老又老套的熟悉故事。
“你——曾后悔过吗?”恩慈问。
“为什?要后悔?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不拖累任何人,对与错都是我自己负责,有什?不好?”
“对你的丈夫和女儿,你——不内疚?”天恩问、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不觉得我欠他们。无论我多?苦,多?贱,是我的事,又不拖累他们,为什?要内疚?”
“你嫁的男人姓什??”
“姓汤。女人汤团的汤。”阿艳又哈哈笑:“他倒不是女人汤团,是个书呆子,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