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撑了十小时,等到他迷迷糊糊的又见到那个古旧火车站,那看来像小市镇的古老街道,那幢在路尽头的古老大屋时,他才清楚的意识到,他已在梦中。
像上一次一样,同样的情节再来一遍,他走进花园,走到大屋,伸手推门——醒了,就和上次梦醒时相同的一刹那。
他怔一怔神,心脏跳得好快,额头、手心都有冷汗。
的确,他感到很不舒服,很不愉快,他觉得只要一手推开门,门里必有他所不愿见到的人或事,必然是这样。
他的双手莫名其妙的颤抖着,完全不能受到控制。
他惊慌的站起来,大步冲向洗手间,在镜中,他看见自己苍白得发青的脸。他是被自己的梦境吓倒了。
最可怕的,这梦完全不必经他允许的自来自去,他受到严重的精神威胁。
洗一把脸出去,一个空中小姐正站在后面的食物吧那儿清理东西,他不想再回座位,就有一句没一句的和空姐聊天。
“你是中国人?法语说得这么好?”空姐十分惊讶。
“我在巴黎住过颇长的时间。”
“啊——”空姐看他一眼突然惊呼。“你可是不舒服?你脸色真坏。”
“刚发了一个噩梦,”他苦笑。“我进入太空,被太空杀手追杀。”
“看了太多科幻片。”空姐笑。
“也许吧。我们活在科幻时代中。”
“那追杀你的太空杀手可是你妻子?”
“啊——”他内心震动。这句话给了他某种模糊的启示。想一想,却又想不出所以然。“也许。难怪我吓坏了。”
“到巴黎探女友?”
“你真聪明。”他笑一笑,回到座位。
他需要好好的想想,为什么空姐说太空杀手是妻子时他会震动。他并没有妻子,唯一的女朋友是董灵——董灵?
手心又开始冒冷汗,真和董灵有关?
心慌意乱好想找人聊天,如果璞玉在这儿就好了,她最善解人意又最听话,她一定会替他分析、解释。但是,但是璞玉对他和董灵的事不谅解——不不不,璞玉不满意他对佳儿的态度。唉,越想越混乱,越想越不安。
他突然又站起,冲向刚才那空姐。
“我可否要杯白兰地?”
“烈酒?”空姐眼睛一转。“可是梦中的太空杀手追到现实来了?”
“不会是你吧?”他勉强应付。
空姐给他一小杯白兰地,他一饮而尽。
“这样喝法你会醉,我会受责备。”空姐皱眉。她看出他精神恍惚。
“只喝这杯,不再要求。”他摇摇手。“如果真醉,你扔我到海里。”
他往座位走,听到空姐喃喃自语。
“如果这样,太空杀手必然转来追杀我。”
再回座位,酒的作用不大,从此他平静下来,直到回到香港。
提着轻便行李,他直奔璞玉家,心中再也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渴望见到她了。他有一个感觉,见到璞玉心中一切就可以得到安宁。
夜晚九点,璞玉不在家。
一刹那间他傻了,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的璞玉,怎么象断线的风筝,再也没有把握了。璞玉去了哪里?
他有点慌乱,有点茫然,虽然有钥匙进大门,站在客厅中央,他觉得孤单,前所未有的孤单。
呆怔的坐到十点半,才听见人声,才听见有人讲话的声音。
司烈狂喜的冲到门口,大门已开,璞玉笑容满面,神色愉快的站在那儿。她背后是个高大又英伟的男士。
“司烈?”璞玉不能置信。“你怎么在这儿?”
“我刚从巴黎回来,”司烈看一眼她身后的男人,不知怎的,越看越不顺眼。“你去了哪里?”
“晚餐。”她说。和那男人一起进来。
那男人仿佛很熟这儿,和司烈点点头,迳自到一边坐下。
“他是谁?”他压低了声音。
“阿尊。我跟你提过的。”她说得自然。
“那个天文物理尊?”他故意的。
“不要胡说八道。”她白他一眼。“尊,我替你介绍,他就是庄司烈。”
“一直听璞玉讲起你,很高兴认识你。”阿尊伸出友谊之手。
他勉强跟他握一握,立刻转向璞玉。
“你有空吗?我有事跟你谈。”
“好。”璞玉转身对阿尊。“你先坐一坐。”她拖着司烈到厨房。
“什么事?说吧。”语气仍不友善。
“十一点了,还不打发那家伙走?你要留他过夜?”他气冲冲的。
“什么话?”她脸色一沉,这是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色。“这儿是我家,我有权做任何事,就留他过夜又关你什么事?”
“璞玉——”他很尴尬,想不到她的反应如此。“我真的有话想和你单独谈。”
“现在说。”她直直的望着她。
“让他先走,我短时间说不完。”
“那么别对我说,去找你那个董灵。”
“不要这样。恺令画展结束,我立刻飞纽约找佳儿解释一切。”
“真话?不骗人?”她斜眠着他。
“我只有你们几个朋友,兄弟姐妹,我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他真诚叹息。
“想学贾宝玉?别几头不到岸。”她说。
“对我好些,璞玉。我心里很不安,很不舒服,我觉得有事会发生。”
“你以为佳儿会殉情?为你?”
“我怀疑有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她望着他一阵,默默转身到客厅。司烈听见璞玉送阿尊出门的声音。
他回到客厅,为自己倒一杯酒。
璞玉只沉默的望着他,脸上有关怀与惋惜,她还是关心他的。
“这只是第二杯,”他脸上有一点暗红。“在飞机上我喝了一杯。”
“什么事要用酒来麻醉自己?”
他把他的“新”梦说了一回。
“我还是建议看心理医生,你有精神分裂症,我真的怀疑。”
“不不,不是。这梦令我害怕。”
“内疚。”她说得肯定。“这梦自从你爱上董灵以后才有,这表示你内疚。”
“没有理由。”他胀红了脸。不知是难为情或是酒精。“没有任何内疚的理由。”
“对佳儿内疚。”她笑起来。“这表示你这人还有良知,还有救。”
“说得多可怕。”他叹一口气。“我对佳儿从未曾有承诺。”
“人家苦守十四年,你有没有道义?你可以一直拒绝。”
“这是我会去纽约解释的原因。”
“你和董灵定了?”她不以为然。
“我们在巴黎有过一次最动人最浪漫的生日派对。”他只这么说。
“订婚?”
“心灵上互有允诺。”
“只怕你弄错,董灵并非你梦中人。”
“是。”他突然一震,眼睛也瞪圆。“我知道了,我怕的是新梦中可能出现不利我们的情节,一定是这样,下意识的。”
“为什么下意识会怕?你还不明白?”她似笑非笑的说。
“不不,不会这样,不会是事实——”他变脸,恐惧是真实的,他却拒绝相信。
“司烈,这只是逃避。”她说。
“不要恐吓我,我和董灵并没有错。”
“也许不会梦中启示。”
“那梦——算什么,只不过梦。我的人生没理由由梦来安排。”他极力挣扎。
“它不是一直预言和启示你吗?”
“璞玉,”司烈一把捉住她的双臂。“说另外一些话,一些好听的话,我真的很恐慌——”
“我不是心理医生。”她叹口气。“也许——我说的并不对。”
他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呆怔半晌。
“谢谢你的——仁慈。”他说。
“没有人想对你残忍,那些感觉,那些想法是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