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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页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尽。“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

  她脸上有难掩的向往和狂热。

  “没有可能。什么事能令你离开香港两星期?他们要你制造什么?原子弹?”他不满。“阿尊总有好介绍。”

  “阿尊知道我的能力,知道我的才气,他肯定我能做。”她脸上发光。“鼓励我,这会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

  “真是制原子弹?”

  “如果有陶土造成的原子弹,那制造者必然是我,”她有绝对自信。“阿尊只是介绍,你总对他有成见。”

  “他把你带离我身边,越拉越远。”

  “你不会介意的,”她笑。“有董恺令就行了,我这兄弟只待必要时出现就行。”

  “到底去英国做什么?”

  “一个中国音乐家在英国发明了一套乐器,中国乐器,他想用陶土来烧成。英国大学全力支持,他们找到我,认为我行。”

  “用陶土制成全套中国乐器?”

  “现在是想法,是设计,是一些图样,”她兴奋的。“等我去到,所有的一切变成事实,中国音乐家梦想成真。”

  “璞玉——”

  “我行。我一定行。那一套用陶土烧制成的鼓、锣、钟、钹及各种各样的中国乐器,必因我而面世。我有信心。”

  “也不必去两星期。”他望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个感觉,让她离开就会永远失去她。他莫名的担心着。

  “两星期只是初步的面谈,当要制作时,我可能停留英国一个长时间。”

  “璞玉——”他叫起来。

  “鼓励我,”璞玉捉住司烈的手,脸孔因激动而发红。“你的鼓励能令我做得更好,有一天你会为我而骄傲。”

  “是。”他咽下心中所有不满及担心,他该鼓励她的,为什么不呢?留下她只是他自私,他那么习惯的依赖她。“这件工作你一定做得好,那批陶制乐器必因你而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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