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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页

 

  “完全无梦。太忙,没机会梦。”司烈说:“或者回香港才有梦。”

  “秦佳儿在身边,梦都不敢来。”她笑。

  “是吧。佳儿煞气太重。”他开玩笑。

  “在你嘴里,香港最出色的女强人—无是处,真悲哀。”

  “不。佳儿能干漂亮也善良。”

  “善良?是褒贬?这个时代,善良可能是致命伤呢。”

  “不要用这种口吻。事实上我们几个人哪个不善良?尽管在外人面前要武装起来,内心里都十分柔软。”

  她看他—阵,不再言语。

  为恺今的画展,司烈在港住下来,无论如何在书展未结束前,他答应不离开。原有的计划搁置下来,纽约他的摄影展也任别人帮他力,全部精神都为恺令。

  恺令并没有积存很多画,为了画展,她必须一边赶画。于是司烈刚从欧洲带回来的最新一批照片上的景象经过了她的手、她的笔到了纸上、变成了她的画。

  “我也算写生,”恺令非常高兴。“通过了你的相机,你的眼睛,你捕捉到的景象,我也在写生。”

  司烈也开心,他与有荣焉。恺令欣赏他的摄影作品,他比得沙龙奖还兴奋。

  这阵子他总在董家,总帮着恺令忙这忙那,十天没见到璞玉了。

  他仍然开着璞玉的九一一,自然得就像用自己的车。璞玉并没有追讨,他这对生活大而化之的人也没觉不妥,直到那天他在中环的马路边遇着璞玉。

  下班时分,连续下了两小时大雨的街道满是车,塞在那儿走不动的车。司烈也在车龙里,他是去替恺令取裱好的画,就在这时,他看见璞玉站在街边。

  她的牛仔裤白衬衫已经半湿了,背了一个大帆布袋,左张。右望的显得有点狼狈。司烈打开车窗叫她,她一见他就笑了,大步奔过来,打开车门坐上来。

  “这个时候站在街边做甚幺?”司烈问道。

  “等的士回家。”璞玉用手巾抹湿头发。

  “等的士?你——”他望着她,突然惊觉。“啊——你的车在我这儿。”

  “无所谓。香港我比较熟,等的士也方便。”她说:“我也不是每天来中环。”

  “若遇不到我,你八点钟也别想回家,满街等的士的人。”他很感动。“明天我还你车。”

  “你用。一连几天我要闭关工作,”她笑。“你放心用。”

  “我暂时不走,还是租架车好。”他拍拍她的手。“全身都湿,从来没见你这幺狼狈过。”

  “小意思。人要多体验生活,创造的艺术品才会有生命。”

  “大道理也来了。”他再拍她手。“看你这样子我心不安,真的难为你。”

  “你也婆妈起来。”她爽朗的挥手。“心不安的话带我去大吃一餐,然后忘记我的狼狈。”

  “先送你回家换衣服。”他像个好关心的大哥哥。“你生病了我不侍候。”

  她看他—阵,突然说:

  “我碰到佳儿。”

  “自然,她总要回来。”

  “不要装得漠不关心,她真的很生气,”璞玉说:“你令她在父母面前大失面子。”

  “你说得对,我不要再惹她,不再给她希望和机会。”

  “真这幺想?”她皱眉。

  他看着前方的马路一言不发。

  “哎,你知道我在梦中终于听到了一声叹息,”他讲得突然又莫名其妙。“第一次有声音。”

  她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我是说我那个梦,”他有点失措。“那对月白缎子鞋踏在地上之后,我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叹息声。”

  “女人的叹息声?拍电影鬼故事吗?”

  “真的,是幽幽的那种叹息,”他认真的。“我醒了之后那夜再也睡不着。”

  “别吓我,夜晚我很敏感,”璞玉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知道我不是开玩笑。那叹息——也令我不安。”司烈吸一口气。

  “温馨情节变成不安?”

  “我说不出为甚幺,仿佛——”他没有说下去,眼中——片困惑。

  “仿佛什幺?”她追问。

  “没甚幺。我想我也被吓了一跳,习惯了梦中的寂静竟然又有了声音。”他说得有些言不由衷。

  “司烈,”她是考虑了一阵。“我觉得或者该去见见心理医生。”

  “我肯定自己正常,”他敏感得很。“精神、理上都没有压力。”

  “会不会有下意识,连你也不知道的一些因素,譬如——来自你父母?”

  司烈沉默,再也不说一句话。

  来自父母——他不知道,真的。他的父母,那是段悲哀惨烈的往事,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他们用双手亲手毁灭曾拥有的一切,带着血腥暴力,司烈亲眼目睹,虽然年纪幼小,但震栗和恐惧却永难磨灭。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但是——”璞玉的不安是真挚的。“我想了很久,你那个梦是否是那段时候开始有的?”

  司烈的身体震动一下,整个人呆住了。他把车停在路边,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不知道——”

  璞玉伸手放在他手上,企图用她的镇定来稳定他。

  “是你不愿去想,拒绝去想。”她轻柔的说:“事实上,它们是有关连的。”

  “你来开车。”他冒着雨下车,又从另一扇门上来。“我要想一想。”

  璞玉慢慢的开着车,体贴的不去打扰他。从他脸上难掩的神情可看出他内心的波动与挣扎,这幺多年了,表面上看来他已忘怀,其实,往事仍根植他心。

  “你怎幺会突然这幺想?”他终于问。

  “我信科学,不信前世的记忆。”

  “心理学家能帮得到我?”司烈说。

  “至少他们是专家。”璞玉努力使场面轻松些。“被一个同样的梦长年纠缠着,精神上心理上我相信不是好事。”

  “叹息出现之前一切很好。”

  “但是不安终于出现,谁知道你的下意识里还会给你怎样的梦境?防范于未然。”

  “梦不一定是下意识。”

  “让专家帮你,担心甚幺?”她问。

  “不是担心,”他显然烦恼。“梦里的一切太真实清晰,我觉得——不像以前。”

  “预言的展示?”她摇摇头。“实际一点,你从来不是这幺迷信的人。”

  他眉心微蹙,不满迷信两个字,可是也不争辩。

  回到她家,他坐到惯常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依然陷在沉思中。

  她不理他,迳自换衣服,然后到厨房里忙碌着,不一会儿端出两碗香喷喷的上海场面。

  “还不肚饿吗?”她问。

  “啊,我以为出去吃,”他神思恍惚。“好香的榨菜肉丝面。”

  “雨那幺大谁想再外出?”她笑。“冰箱里有甚幺就吃甚幺。”

  “太好了,”他搓搓双手。“对榨菜我情有独钟,它煮甚幺都好吃,是我一生至爱。”

  “最普通的食物,远不如董家的斋菜讲究。”她眨眨眼。“我对生活要求不高。”

  “以口味来说,我们是同志。”

  “等会儿还要去董恺令家?”她问。

  他点点头,避开她的视线。

  “我晚些去。她家请客,人很多。”他说。

  “全无计较的付出,现代还有你这样的男人。”她感叹。

  “你有事,我一样赴汤蹈火。”

  “可是我不会让你这幺做,”她真心的。“我们是好朋友,我不会利用你用到尽。”

  “不不不,你误会了恺令——”

  “我没有误会,只是佩服她,她是个太精明能干、太聪明的女人。”璞玉说。

  “不,她人好,心地好,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她。谁都是自愿的。”司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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