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此地衙门和土匪暗中别有勾搭。他们佯装不知地任土匪抢劫百姓,抢完后再分点红,有福同享。”
同桌其他人暗暗相觑,对穆勒如此散漫的回应,不便置评。
“那,阿玛也在这事上有份?”
“很少有当官的脱得了关系。”穆勒见不得别人浪费,既然人人都停箸,他只好负责收菜尾。
“帮我夹块叉烧酥方。”寿思急道。
“你自己没手吗?”
“我来帮你夹!”表哥自告奋勇,起身展现殷勤。
不料穆勒夹取糖醋丸子失手,丸子高高落回大盘里,汁液四溅,喷得表哥一身一脸,鬼吼鬼叫。
“你是故意的吗?”她阴森低狺。
“人有失手。”嗯……这丸子突然变得特别美味。
“阿玛,你真的和那些狗官一样,放任土匪,好从中获利?”
寿阳看似冷静超然,实则拳头已颤颤紧绷。扫视四周,大伙不是一脸为难,默默垂眼,就是照吃照喝,恍若无闻。隐约间,他顿悟到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们都早就知道这事了,对不对?”
他既愤怒又受伤地环视众人,更加肯定自己的答案。
“寿阳,官场之中,有很多事不是你不想,就可以脱得了关系。”小姨婉言圆场。“就算你阿玛也有一份,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你想想,他上头有官,下头有官,左右也都是同僚为官的。你想做清高君子,岂不摆明了要跟所有人造反?”
“所以阿玛就同流合污。”
寿阳决绝的冷冽,说是懂事,不如说是彻彻底底的失望。同流合污就同流合污,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玛不爱额娘爱妓女,偏爱姊姊却不疼他,他都不在意了,跟狗官一伙与土匪勾搭,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对不起,我失态了。”
寿阳恢复平日的一派孤僻,撑箸扒饭。
“往好的方面看,近来土匪们再嚣张,也得不到多少甜头了。”席间的歌岚优雅浅笑。“这儿的百姓实在能干,懂得团结在一起合力御匪,而且本事也挺不错的,让土匪流寇们连连吃鳖,只抢到了满头包。”
这话舒缓了方才僵凝的气氛,却引起寿思暗暗的紧绷。这女的想干嘛?
“是啊是啊,百姓们真的满幸运的。谣传他们里面出了个很厉害的头头,带领他们习武御匪。看来这招挺管用的,那群坏蛋果然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姨妈们欣然唱和。
“听说那个带领的,十分神秘,总是戴着面具,披着厚重大氅,连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晓得。”歌岚转向寿思,温婉莞尔。“那人好像自称‘兰陵王’,是吧?”
“我哪晓得。”不妙。
“咦?王爷第一次撞见你时,不就是在兰陵王率百姓御匪的一场混战上吗?”
始终沉默疏离的敦拜骤时惊瞪。“你是在那种场面下遇到穆勒的?”
寿思倏地成为万众瞩目的中心,惶惶戒备,不肯多言。
“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相较于对儿子的冷淡,敦拜对女儿的关注极为明显。
“寿思不是离家游荡途中巧遇王爷而已吗?”姨妈们相互嘀咕成一团。“怎么会扯上百姓聚众御匪的事?什么是兰陵王?”
“难不成——”鲁直的表哥突然大嚷。“那个兰陵王,是寿思扮的?”
“你乱讲!我哪会作这种事!”糟了!真的糟了……
“可是你近来确实常跑出去,神神秘秘的,而且,姨丈书房里的兰陵王面具,不也常被你拿去玩吗?”
寿思被串串问题给逼住,板着小脸,力持冷淡,却惨白冒汗。
“那个丑丑的面具就叫兰陵王?”姨妈们惊觉家里还有许多她们不知道的秘密。
“我就奇怪寿思为什么常常一消失就好多天,原来是跑去聚集百姓练习御匪。”
“啊,府里那个大疤护院——”
“壮壮的那个?”
“对,他平日替寿思充当车夫,其实功夫底子很好。该不会就是他负责教授百姓武术吧?”
“太多巧合了。”表哥同姨妈们陷入迷思。“但……寿思与王爷初见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福纳垂望无人替他添注的空酒杯底,寿阳置身事外地冷漠喝汤,此时最快乐的,大概就是沙岚、雪岚了。
“王爷是在西行途中巧遇土匪袭民的乱局,助阵之际,发现寿思福晋也在其中,行迹可疑,因而判定她与此事必有关系。只是,到目前都还未厘清她是土匪那方的,还是百姓这方的。”歌岚悠悠抢在气炸的姊姊们之前淡道。
“她既然拥有兰陵王面具,当然是帮助小老百姓这方的!”表哥极力声援。
“那么,她就要负起聚众作乱的罪名了。”
“哪有作乱,那是在助人吔。”姨妈们不服。
“私下纠结聚众,不管是为什么原因,朝廷都得彻底查明,这也是王爷一直住在此处的目的——”
“之一。”
希福纳偷偷加上的这句,登时换来歌岚颇凉的一个笑眼关注。
“除此之外,我想你还忘了另一件事。”寿思最厌恶这女的,老在她和穆勒之间展露若有似无的优势。
“喔?”
“穆勒西行,也是违反皇命。因为他并未得到允许,可以潜到甘州以外的地方。”
“穆勒王爷偷溜到西域?!”表亲同声高唱。
寿思怨毒地瞪着闲闲用膳的穆勒。他敢掀她的底,她就拆了他的台!大不了,同归于尽。
“这……我怎么愈听愈胡涂了?”小姨苦着脸。
“姊姊握有姊夫偷潜西域的把柄,姊夫握有姊姊假扮兰陵王聚众作乱的把柄,互相咬来咬去,如此而已。”寿阳胡乱吃干抹净,按下筷子,不屑地走人。“我吃饱了,各位慢用。”
“寿思福晋,请问你指控王爷是偷溜的,有何证据?”
“是呀,你怎么确定王爷不是迷路了呢?”
沙岚、雪岚好笑反击,合力围剿小妖姬。
“说得也是。”姨妈们动摇了。“他们人生地不熟的,难免走错……”
“倒是你,出现在民匪互斗的乱局里,人人都看见你事后被王爷沿路逮返甘州。加上你拥有兰陵王面具,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可狡赖?”
“而且那些士匪和川陕流寇别有勾结,这案子一查下去,不是你阿玛包庇匪寇有罪,就是你得为聚众之事入狱!”
咋锵一声轻响,人人顺着搁箸上碗的声息转向敦拜。
他异常沉稳,异常静谧,神态安适得令人备觉警惕。他若有意隐藏自已,可以做到如同先前那般,与人同席却只有模模糊糊的存在。他若企图动作,那份寂静的存在立即鲜明起来。
寿思每根神经绷到极限,无助地回视父亲深邃的凝睇。她好像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原本很有把握的事,突然全没了把握。
“穆勒王爷,借一步说话。”敦拜突然起身。
席上两大帅哥一离去,整桌人顿时像山中无老虎的野猴子般吱吱叫,吵得不可开交。唯有寿思,急急追在父亲和穆勒后头,奔往书斋。
敦拜停在书斋门前,倾头斜睨喘吁吁的小人儿。
她切切地等着父亲的回应,担忧而畏怯的神情,没了平日的别扭作遮掩,显得娇弱可怜。阿玛……是不是生气了?
“不准进来。”
父亲冷漠的低语,如同对她宣判了极刑。她僵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他合上门扉的背影。
她被阿玛给摒弃在外了。
敦拜并没有一进屋就对穆勒开门见山,穆勒也不觉得他们有必要速战速决,因此迳自鉴赏起墙上字画,再三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