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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页

 

  “没有。”他考虑了一下。“不过很无聊。”

  “斯年——”羞心想问教会的事,却忍住了。“我马上过来,我们当面谈。”

  “出去走走,好吗?”他问。闷闷地。

  “好——但是去哪里?”她问:“天快黑了,我们有勇气站在纽约街头?”

  “其实也不一定会被抢,那要看个人的运气。”他终于笑了。“我们去兜风。”

  “新泽西州?”她的心情跟着他的笑声好起来。

  “只要走走,地方并不重要。”他说,笑声消失,又有点深沉。

  “好——我五分钟过来。”她开始不安。

  斯年怎么了?难道——又有什么挫折?打击?

  “我过去,”他说,“我去接你。”

  放下电话,她胡乱地摆摆头发,抓起厚大衣就往外冲去。斯年住在隔壁,走过来这里一定很快。

  打开房门,他果然已在站那儿。

  相对凝视一阵,两人都心意相通地笑起来,他们实在已太了解对方。

  “走吧!”她挽住他的手臂。

  两人默默地走进电梯,落到大厅。

  “今夜恐怕要下雪了。”他望一望外面的天空。

  天空看来阴沉沉的,出了酒店门,寒风立刻包围看他们,那种冷——很刺骨。

  “下雪——我们还去兜风?”她问。

  “还没有下,下的时候车开慢点就成了,”他让门童去替他们取车来,“下雪的时候气氛很美,非常宁静,你能听见飘雪的声音——而且一开始飘雪,天气就不会那么冷了,融雪时才冷。”

  “好!我们来一次雪中夜游。”她的兴致来了。

   “正好碰上而已。”他说。

   “偶然相遇,总比刻意安排好。”她看他一眼。

   他思索半晌,点点头。

   “是。”他的声音低沉。

   他今夜——惰绪怎么如此低落?为什么?

   门童把车开过来,斯年塞了三块钱给他,他立刻殷 勤地替他们开车门,笑容堆了满脸。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晚上。”他还在车外叫。

   汽车平稳地向林肯隧道驶去,慧心望望窗外,天空的阴沉就是雪兆?那和我们下雨前的雨兆差不多,是吧!转回头,她看见斯年脸上的阴沉。

   “斯年——是不是教会方面有麻烦?”她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我能——帮点忙吗?”她再问。

  “没什么可帮忙的,”他勉强微笑一下,“你不要胡思乱想。”

  “斯年,看你情绪低落——我会心乱。”她真诚地。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却是默然。

  “今天——发生了一点事?”蕙心再问。

  “没有。”他说得很费力。

  “为什么不告诉我真话?”她柔声问。

  他再摇摇头,无奈地苦笑。

  “我突然很怀念比利时那间在河边的教堂。”他突然说。

  慧心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那段日子是我近几年来最稳定、最快乐的日子。”他又说。

  近几年来?他是说当了神父之后?那么——他现在不稳定?不快乐?

  “抱歉,我知道是我令你如此。”她垂下头。

  “怎能怪你呢?”他叹息。“教会是一回事,你是另一回事,中间虽有些矛盾、痛苦,却不是我说的——不快乐,你一定要相信我。”

  “那——你的不快乐是什么。”她关心的问。

  “是我本身的问题,”他摇头,“可能——-我原本就是个不快乐的人。”

  “怎么会?以前你比谁都快乐,比任何人都更热爱生活,你忘了吗?”她急切地。

  “怎么会忘呢?”他说:“那是以前。”

  “你可以变回以前的你。”她说。

  他眼睛直看着前面的马路,似乎没听见她的话。

  “我是说——”她想再说一次。

  “原来——我心目中的神父和现实的并不一样,”他忽然笑起来,把话题岔开,“或许是以前看电影的错觉,以为神父只要努力进修,做些教堂里的事就行了,非常满足快乐。可是,现在不同。”

  是他对神父形象的幻灭?她不知道。

  “你——不习惯?”她问。

  六年了,不习惯的也该习惯了。

  “我格格不入。”他苦笑。

   “但你怀念比利时。”她说。

  “那时不一样,我只在修道院,主持神父是我当年的教授,我们很融洽,也没有一些现实问题困扰。”他解释得很困难。

  “现实问题?”她问。

  “其实现实问题可能并不存在,只是我个人——我可能把一切太理想化了,所以会觉得格格不人,会觉得很不快乐。”他说。

  “那么——可想换一个环境?”她小心地问。

  他没有立刻作答,想了好一阵子才说:“回香港的时候,我不送你回去了。”

  “你要——留在美国?”她心中一动。“朗尼那边有消息?哈佛会请你教书?”

  “不——我想回比利时。”他放开了她的手。

  “回——比利时?”她心中一颤,再也讲不出话。

  他回比利时表示什么?一了百了?包括香港的教会、蕙心,包括那一段看来刚有一丝希望的感情。他真想这么做?他真想放弃一切?

  “是的。”他声音里有着悲哀。“只有那儿才能令我平静,我实在——不该走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再出来?”她心中开始发冷,她原以为有希望的——

  “我——”他轻叹一声。“是我软弱,我始终想——再见你。”

  “这是你回香港的惟一目的?”她问。

  她能感觉到他矛盾得那样痛苦。但,她完全帮不上忙。

  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六年前你来比利时找我,你流泪而去的模样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缓缓地说:“后园中虽长满了‘悠然草’,我却不能此心悠然,想再见你的念头越来越强,所以,我终于申请再进哈佛念书。”

  “但——为什么是哈佛?”她心被揉碎了。斯年和她一样的不能此心悠然。

  “那是一个过渡时期,我用一年多的时间适应外面的世界,同时——也设法看看可不可以不再想以前。结果——我还是回了香港。”

  还是回了香港!这几个字里包括了多少挣扎,多少感情,多少痛苦与欢笑。还是回了香港。

  “斯年——”她觉得胸中的温柔扩大,直涌上喉头。涌上鼻子,变成了酸酸的感觉。

  她的眼睛红了。

  “但是——我完全帮不了自己,”他的叹息更深,“面对你,我陷得更深、更沉,我怕——无力自拔。”

  “斯年——难道——一定要自拔?”她的眼泪已流了下来。“你觉得我们之间——毫无希望?”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他突然把汽车停在一 条转弯的小路上。

   轻飘飘的雪已经开始落下,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四 周,车厢里只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我以为你可以——但,你还是要回去。”她用手背

   抹一抹眼泪。

  “这是我最大,最对付不了的矛盾。”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起头。“我做了神父,又后悔,我——难道我生命中只是无尽的出尔反尔?无尽的后悔?我是一个男人,我怎能如此懦弱?我怎能——”

  “斯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不要那么激动,我——也不好,也许我给你太大的压力。”

  “不,不是你,是我自己,”他还是那个仰头闭目的姿势,“我痛恨我自己,我怎么能——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该做神父,做了神父就不该再回来,我到底在做什么?难怪教会——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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