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见师娘。”
小玉含悲忍泪地点头,边走边道:“夫人那个样子,我一个人没办法照料。幸亏小姐找来以前服侍夫人的李婶。她未出嫁前是夫人的丫鬟。”
“我知道。你是李婶嫁给李叔时,师父特别找来服侍师娘的。”
“少爷好记性。”小玉是山下猎户的女儿,由于家贫,父母为了生计,不得不在她十岁时将她卖人为仆。
小玉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长白派上下都对她很好,夫人温柔和气,每个人都好相处。只是没想到这么和乐的人家,却在一夜之间,风云变色。随着男主人的死亡,一家子落进愁云惨雾之中。幸好古少爷在这时候回来了。
小玉也像其他人一样,因为振塘的归来,不安惶惑的心情终于找到了倚靠,暗暗松了口气。
振塘迟疑地走进师娘的寝居。成年之后,他几乎不曾踏人这里。屋里的摆设,依稀如记忆中,简单却不失雅致。隔着一层帘幔,妇人交谈的声音断续传进他耳里。
“没事了……没事了……”
“不是我……不是我……”
“我知道。小姐,别怕。有阿彩在,没人会伤害你。”
“阿彩?”振塘撩开帘幔,看到披散着发倚在床头的雪晴芳突然抱住身前的妇人,惊惶失措的眼神在一阵迷惘之后,转为清亮,抽搐的嘴角扬起一抹天真的浅笑。
“阿彩,你没睡好是吗?瞧你都长了鱼尾纹。”
阿彩啼笑皆非地道:“阿彩是老了,不是没睡好。”
“胡说。你比我还小几岁,怎会老呢?”
“阿彩不像小姐这般养尊处优。年纪一到,这鱼尾纹自然就长出来。”
“是吗?”雪晴芳表情疑惑,但很快又眉开眼笑了起来。“阿彩,帮我梳妆打扮。我要去看大师哥和海潮在做什么!”
“小姐……”
“阿彩,快嘛!我要是再迟一点,这两个家伙准又撇下我,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姐……”
“阿彩!”雪晴芳气恼地嘟唇,神情有如未识愁滋味的青春少女。
振塘看了心里惊疑不定,忍不住开口唤道:一师娘。”
雪晴芳震了一下,狐疑地将视线投向他,眼睛惊恐地睁大。“你……你是谁?竟敢闯进来?”
“师娘,我是振塘啊,您不认得了吗?”
“振塘?”雪晴芳困惑地眯起眼,凝神像庄思索。“这名字好熟……”
“小姐,振塘是掌门的大弟子。你从小看到大的。”阿彩在一旁提醒。
“阿彩,你少诓我!爹的大弟子是大师兄呀。”
“他是你大师兄的弟子。小姐,你忘了吗?”
“我大师兄的弟子?”雪晴芳偏了偏头,神情仍是疑惑的。“大师兄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大的弟子?他为什么喊我师娘?”
“小姐,你忘了你嫁给你大师兄,成了风掌门的妻子吗?十四年前,掌门将振塘带回来。当时他遭逢丧父丧母之痛,你还为了心疼他,赔了好多眼泪。小姐,你都不记得了呀?”阿彩忧心仲仲道。
打从她昨天下午被风想柔找来,雪晴芳不是畏惧地躲在棉被里,喃喃自语着:一不是我……不是我……”就是神智昏沉、反反覆覆,魂灵儿像是远离现在,不知飘到哪个年代去了。饶是自幼和她一块长大的阿彩,也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穷于应付。
雪晴芳低垂螓首,努力思索阿彩的话。苦恼的眸子逐渐阴霾尽去,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兴奋的嫣红。
“我想起来了。”她笑吟吟地看向古振塘,原先的少女神情转化为年长者的慈和。
“振塘,你从天池回来了呀,去见过你师父了吗?”
振塘苦涩地和阿彩相视。师娘是认出他来,却把时间给搞错。
他记得多年前,他从天池回来,到苔枝缀玉楼向师娘请安时,她便是和他说同样的话。
“见过师父后,才来见师娘的。”强行压抑胸臆间的酸楚,振塘顺着她的话应答。
“那就好。”雪晴芳微笑地朝他颔首,絮絮叨叨地说着之前她曾对振塘说过的话。
古振塘耐心地回应,直到小玉去厨房端了碗熬好的药汁进来,服侍雪晴芳喝药,他和阿彩退出房间,来到客厅。
“李婶,师娘一直是这样吗?”
阿彩叹了口气回答:“从昨儿来便是这样了。”
“看过大夫了吗?”
“看过了。大夫说她受到刺激,才会这样。也开了宁神定魂的药方。吃了三帖药,人是安静下来,魂却不晓到跑哪去,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也不见得多莫名其妙。只是师娘的心神不在这里,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候。你们试过问她那夜发生的事吗?”
“怎么没呢?想柔一问,晴芳小姐便惊惧交加地躲在一角,直嚷着:‘不是我,不是我……’总要哄个半天才会安静下来。大夫说,目前不宜太刺激她,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只能这样了。”振塘明白师娘目前的情况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先行离开。
柔柔的夕晖穿过梅林打在古振塘昂藏的身躯,白梅花办飘落在他的孝服上,有的旋落地面,有的却沾在他衣服伴着他通过清幽美丽得引人驻足的小径,假山洞石,曲折回廊,来到安放风扬灵寝的玄武堂。
和守灵的师兄弟打过招呼,古振塘独自跪立恩师灵前。过往的回忆纷纷电闪进脑海,想起师恩浩荡,未曾有机会回报过万分,心里的悲痛更加强烈。
到底是谁杀了师父?心里隐隐有股不安。师娘的丧失心神是因为亲眼目睹师父遭人杀害吗?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直喊着:“不是我,不是我……”呢?没有人指称她是凶手不是吗?这么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到这里,古振塘忍不住冷汗直流。他是怎么了?竟然怀疑起情同母子的师娘来!她是那般柔弱善良的人,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会亲弑向来与她恩爱的夫婿?
没道理呀。
但若说凶手是海潮,又处处是矛盾。
她在师父灵前力战金银双鞭,受到的内伤需要几日调养才能痊愈。听三师叔所言,海潮从师父过世后,一直陷在悲痛的情绪中。若是她杀了师父,为什么不赶紧逃走,反而留下来?又为何如此伤心,像是失去了最珍爱的人?
那不像是因爱生恨,在海潮眼里看不到一丝怨恨,有的只是浓浓的哀伤。如顿失爱侣的心痛,令人想起元好问“迈陂塘·雁丘词”里的生死相许情意。若不是恩师早有托付,海潮会不会像失侣的雁般自杀殉情?
这样想,不就表示他也怀疑师父和海潮之间有过情感纠葛?
古振塘再度汗涔涔起来。
他是怎么了?一会见怀疑师娘是凶手,一会儿又质疑起师父高洁不容玷污的人格?
一切都是师叔们的臆测之词,他不该跟着瞎起哄!
可是海潮是女子之身是由海宁亲口道出,不可能是假的。师叔们原本怀疑她是因妒生恨,才会在十七年后返回长白杀害师父。现在变成是因爱生恨,乘机谋杀师父。但两者都是疑宝丛丛。不管是因妒生恨,还是因爱生恨,海潮都没理由在隐忍了十七年后,动起杀机。既然十七年前没有下手,怎可能在十七年后动手杀人?
何况凶器还是师娘插在发上的碧玉刀。就算她要杀人,也不可能拔了师娘的碧玉刀当凶器呀。
古振塘仰起头凝视恩师的灵位,纠结的思绪有如乱掉的丝线。师父,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杀害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