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为,你长得这样大了。”他终于认清楚女儿。
“是,爸,我成年了。”
老人大惑不解,“这些日子,我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就在我们身边。”
〔是吗,有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爸,爸。”不为紧紧抱住父亲,泪如泉涌。
老人喉咙忽然噗地一声,不再言语。
女佣默默站一角,门铃响了,她奔去开门。
医生与救护人员一起抢进来。
不为怜惜地看着老父的脸,他仍有笑意,不过双眼渐渐褪却光彩,终于呆滞不动。
医生命不为让开,不为死命抓住父亲的手。
她的生命源头已离她而去,她的胸膛像被一种凶器打了一个大洞,五脏六腑都掉了出来,用双手接都接不住,血淋淋落了一地。
她大抵是活不下去了。
心中凄苦莫名,但是又庆幸子然一人,了无牵挂,大可以跟着父亲一起走。
不为伏在父亲身上 “爸爸,爸爸。”她号啕大哭,“爸爸!”
像是回到极细小时候,受了委屈,被大哥大姐欺侮了,有怨无路诉。刚巧爸爸下班回来,伏在他身上痛哭。
不为拉住父亲不放,女佣与于忠艺出力也扯不开她。
不为一直叫喊“别带走我爸爸,别带走我爸爸。”
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闻者心酸。
结果由医生替不为注射,她颓然松手,众人才能把老先生抬上担架。
不为迷迷糊糊倒地。
第五章
“姓伍。”
“你想清楚了?”
“我生我养我教,自然跟我姓氏,你反对吗?”
不为想一想,“我不反对。”
不虞开口:“不允你别理不劳的事。”
不为冷笑“我不怕人说我多管闲事,她是我亲姐妹,为她被人叫三姑六婆,我心甘情愿,人人撇清做君子,她找谁商量?”
“你的主意未必是好主意。”
“在这种要紧关头,馊主意也好过没主意。”
“是是是,姑奶奶。”
他与于忠艺又出去了。
孩子们照常上学,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为走到那缸金鱼前,涓然泪下。
保姨用手轻轻拍她的肩膀。
不为转过身子。
保姨坐到她身边,“事情办得七七八八了,你们能力高,兄弟姐妹在一起合作,水到渠成。”
不为握看她的手。
“我在伍家二十年了。”
她好像有话要说,不为仔细聆听。
“老了,想还乡去,我原籍浦东,十分想念老家,还有亲眷健在呢。”
不为霍一声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走?”
“不为,你且听我说,趁还有点力气,我打算开一片护理院,专服侍老人,好让他们舒舒服服走完最后一程,也是功德,地方已经找到,是一间旧的西式洋房,冷热水俱全,已在装修。”
不为睁大双眼“你要离开我们?”
“女佣可拉桑有个表妹叫阿索利,懂得护理她会来报到,加上司机,太太够人用了。”
“你把事情告诉她没有?”
“说过了,她没反对。她替我高兴,她已把退休金发放给我。”
“保姨你真的要走?”
保姨一味陪笑“小于同我一起回上海。”
“他也去?”
“也是为他前途。在本市,高不成低不就,总不见得一辈子做拥工,办护理院究竟是一盘生意。”
不为忽然生气了〔这样无情无义,说走就走,撇下我们孤儿寡妇走,尽管走好了。〕
保姨看着她,“我同太太说过.最难接受这件事的会是不为。”
身后一把声音说:“被你说中了。”
那正是伍太太。
〔保姨在伍家服务二十多年是难得的缘份,她又不是我们家生奴隶,当然有退休日子,你高高兴兴欢送她才是,怎么会吵起来,这是西洋礼节吗?”
不为气得落泪。
保姨说:“年轻人统统喜聚不喜散。”
伍大太答:“她自己第一个先走,她撇下我们就什么事也无,你有空可以到浦东探保姨及阿忠。”
不为说:“妈妈,我怕你少了他俩不惯。”
“是差一点,可是,也不能把他们锁在屋里呀。”
不虞出现,“什么事?妈妈有话说,为什么不叫我?”
“保姨同阿总要返浦东开老人护理院。”
不虞一听,“哎呀”他叫起来:“好主意,做华侨生意,取价高,成本低,一流服务必有可为之处,保姨,没想到你有上佳生意头脑,佩服佩服。”
不为气结。
不虞说下去:“太多美容院健身院了,竞争大,生意未必好做,老人服务会是一枝独秀。”
保姨笑得合不拢嘴。
“保姨可出售股份?”
不为一个人离开家门。
她走到门口有车子驶过来。
不为抢白:“你还在这里?你升格做老板了还不朝高枝头飞去?”
于忠艺不出声。
不为渐渐平静下来“是,我爸已经不在,你的工作已经结束。”
于忠艺仍然不响。
“留不住你了。”
他这才开口:“伍家上下对我客气,我学习良多,十分感激。〕
“多谢你陪家父最后一程。”
“是应该的。”
“几时走?”
“下个月初。”
“快了。”不为依依不舍。
“保姨说,现在家里住得下,你搬回来吧。”
老人搬出去,少壮挪回来。
全靠这间祖屋了。
那日回到公寓,不为工作至天亮。
腰酸了四处走一走,口渴喝杯水,白光刺眼才发觉红日升起双眼湿倦,倒头用枕头蒙面睡了一会。
电话响,是翁戎打来。
“朋友告诉我你家有白事。”
“是。”
“可以分家产了吧。”
“每个人都那么说,家母仍在世呢。”
“应当趁早安排,免得来日手忙脚乱。”
不为干笑数声。
“你能分得多少?”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
翁戎说:“你别傻,照规矩三分一,争到底。”
“你几时回来?”
“这一两天,告诉你,回家住,在母亲身边搭张小床。”
“合同可签得成?〕
翁戎叹口气,“使尽浑身解数,总算马到功成,过几年年老色表,怕没这样容易。”
不为骇笑,“靠色相?你是管理科硕士人才呀。”
翁戎这样答:“世上任何职业靠的都是声色艺三件,缺一不可。”
“多谢指教。”
“做作家何尝不是。”
“是是是。”不为唯唯喏喏。“回来一起去吃大菜喝香槟,介绍一个会跳舞的男生给你。”
办妥了事,伍家筋疲力尽。
不劳真的在母亲房中搭了一张小床,每晚睡在那里。
伍太太再三说:“不劳你扯鼻鼾每晚把我吵醒。〕才把她撵出房去。
艾历逊一去不返。
分居手续书已交到他手中,签了字回来,从今以后,伍不劳是个离婚妇人。
不为奇怪,有没有叫艾历逊离婚议子呢?
不虞又提到分家的事。
伍太大很平静,“分了家产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虞陪笑,“手上有了资源,想四处看看赚钱机会。”
“我是问你回不回美国。”
“北美不景气,不如北上找机会。”
“你是电脑科毕业生,怎么会想做小生意人,听说今日大学电脑科门口还挤满了人。”
“他们迟发迟觉,人才早已过剩,全盛时代已属过去,这一两届毕业生大把人找不到工作。”
“依你看,读什么好?”
“教师与护士最吃香。”
不为不出声。
选科目总得挑真正兴趣,一窝蜂投机待四年后出身,环境未必如今日般理想,白白失望。
伍太太说:“士农工商,做小生意多腌瓒(找不到za字)。”
不虞陪笑,“妈,千万投资不算小生意了。”
不劳一听炸起来“千万都给你,我们两姐妹不是爸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