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新拄着拐杖,缓缓走出客厅。
邓维楠悄悄问振星:“修女的脊椎没问题吧?”
“正做物理治疗,放心,医学昌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好让她心安理得在父亲身边休养一个时期。”
邓维楠所爱的正是周振星这份乐观。
说也奇怪,人成长之后,爱一个人,不再爱他的五官皮相,而是爱他无形无相的气质。
婵新胖了,面色白皙,精神奕奕,她表示在家耽久了,那样舒服,恐怕走不出去。
这样的评语当然难不倒振星,立刻答:“那就不要走好了。”
邓维楠看着振星,咪咪嘴笑,像是说,你呢,你自己又离家出走,振星便调皮抛一个眼色过去,我,我怎么一样。
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尽落在纪月琼眼中。
这样活泼,还有什么希望,真正的爱情是沉重的负担,当事人患得思失,很知道是场劫数,那里还俏皮得起来。
做母亲的轻轻叹口气。
再谈几句他俩就告辞了。
纪月琼慷慨借出座驾。
邓维楠欢呼一声,第一个上车坐好。
周振星白他一眼,“虚荣。”她不屑地教训他。
纪月琼笑着颔首,“听听现在是谁说这个话。”
邓维楠耸耸肩,“不要紧,人同此心,谁不贪图享受,月黑风高,谁爱站在山头等公路车。”
车子随即驶走。
周舜昆说:“奇怪,振星的男伴倒是一个胜一个。”
纪月琼白丈夫一眼:“有什么好纳罕的,我女儿够可爱,多人爱,不行吗。”
周舜昆像所有丈夫一样,立刻必恭必敬地肃立,嘴里说:“是是是是是。”
周振星把邓维楠请到家中休息。
小邓一进门探测过情况便奇问:“你与人合住?”
“减轻负担嘛。”
他问,“同谁住?”
“今日你见过的那位卓小姐。”
“啊她,”小邓一怔,“它呀,是她,振星,你可否让出睡房,我觉得睡客厅不安全。”
振星一直笑,笑出眼泪来。
不过她愿意让客人睡得舒服些。
那天晚上,邓维楠倒在周二小姐的绣榻上,拨了好几个电话,又做了一会笔记,实在眼困,打算休息,刚预备熄灯,抬头一看,只觉道闺房井井有条,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也没有异香异气。
是,周振星回来以后,发觉原来一件行李已足够应付日常生活,其余统是多余累赘的身外物,不要也罢,人生观大变,再也不崇拜物质矣。
周振星拉开沙发床,一躺下去就不顾动,她一向贪欢贪睡,为着这两样事,一切均可抛,本想与邓维楠叙叙旧,一起叹息几声,感慨数句,可是眼皮直挂下来,她已堕入梦乡。
卓小姐很迟才回来,立刻钻进房问,故一幢小小公寓虽然睡了三个年轻人,却一点声响也无。
早上振星闻到咖啡香一跃而起。
卓喜兰问:“昨夜你有客人?”
“嗳,上海来的稀客,他人呢?”
卓喜兰笑,“已经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
“啊。”振星嗒然。
“会不会是昨日我见过那个留胡髭的英俊小生?”
振星把被褥搬回自己房间,只见人影已缈。
茶几上留着一只白信封,小振星拆开,里边有张便条:“振星,青山白水,后会有期,永远怀念你的邓维楠。”
振星不语,咦,信壳里遗有物件,是什么?一张宝丽莱小照,相中人是邓维楠、小王阳、王淑姑及张贵洪,齐齐咧开嘴笑。
振星喜出望外,把照片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卓喜兰探头进来,“再不出门要还到了。”
“今天我有车,载你;一程。”
卓喜兰同振星说:“我想参加今年华埠小姐选举。”
振星看她一眼笑曰,“呵.必入三甲。”
“振星,你陪我一起竞选好不好?”
振星笑了,“我志不在此。”
“玩玩而已。”
振星摇摇头,“天下没有玩耍游戏,若非全身投入,必定败下阵来。”
“你说得对,得到第一名,可回香港再作全球华埠小姐竞选,必有所获。”
“我精神支持你,嗳,对,你的名字活脱就是华埠小姐的姓名,响亮别致
卓喜兰。”
“振星,谢谢你。”
“不过你得先学几句粤语。”
“我已经找到了老师。”
“有志者事竟成。”
午膳时分,振星出外买了一只照相架子,把那张四人合照搁在案头细细欣赏。一切都恢复正常了。生活将渐趋沉闷枯燥,除非同卓喜兰君一起去竞选华埠小姐,否则再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惊喜。
利率下降,做房屋按揭的部门忙得跳脚,一日喜兰进来歇脚喘息喝杯茶,鬼叫:
“呵那个老太太要我的命。”
振星正空,笑道:“我出去替你。”
“你不会听得懂她的话。”
“我试试 。”
好一个周振星,不慌不忙,出外应战。
可不是一位老太太姓马,约七十余岁,瘦小,精悍,打扮整洁,不谙英语,一口宁波话,只会用粤语问:“得未?”
振星刚学会几句宁波土话,可乐了,立刻与她攀谈起来。
稍后马老太的孙女前来会合,十分讶异,“周小姐,你怎么听得懂她的话?”
不但听懂了,且替马老太存进一笔七位数字款项,又替她做妥一笔第二次按揭,还有,帮她买入西区一幢新公寓。
振星笑道;“一点问题也无。”
那马小姐瞠目结舌。
马老太满意地站起来,“这姓周小娘头子交关活络。”
振星鞠躬,“应该的应该的。”
马老太再细细打量她一下,摸摸她的手,走了。
卓喜兰这时才拍拍胸口走出来,“周振星,小的五体投地。”
天天都有这样的顾客,振星并非日日如此好运。
福建话她就不大听得僵,只会黑白讲,真好嚼,莫幸样这几句。
如果时间与能力允许,她愿意学遍中国方言,以便同各省各地华人交谈。
这真是宏愿中之宏愿。
下班之后,她与诸同事都已忘记此事。
第二天,一位女顾客笑吟吟来找周振星。
“记得我吗?”
周振星出名过目不志,立刻答道:“马小姐,昨日才见过。”
“我叫马瑶瑶。”她伸出手来相握。
“你好,有何贵干?”
“家祖母对你印象良好,欲请你赏面到舍下吃顿便饭,不知周小姐可允拨冗?”
讲得太斯文了,振星要把马小姐的一番话消化一轮,才笑道:“有得吃?好极了!”
马小姐也笑:“明日晚上七时,我来接你。”
“我自己会去;把府上地址给我即可。”
“祖母叫我负责接送客人。”
“那么,明天你到银行来接我好了。”
翌日,振星觉得做客人不便空手,出外买花,才发觉花店已摆满洋水仙,她在店里发呆,她曾为栀子抑或茶花伤神,婚结不成了,不必研究花束,不过,以后每逢五月,一定会生类此惆怅。
结果她选了六枝玉簪花。
马小姐十分准时,振星至欣赏这种习惯,在人类所有陋习中,周振星最恨迟到。
振星知道马家大宅的地址,她刚替这住宅做过按揭,马瑶瑶又告诉她:“祖母就是喜欢置地。”
精明的人都作如是观。
振星没想到马宅有那样考究的排场,还用着一名打杂一名厨子,都是华籍白衫黑裤的老佣人,招呼得客人舒舒服服。
老太太满面笑容,“周小姐最爱吃什么?”
“叫我振星得了,至于吃呢,”振星想一想,微微笑,“我独爱大卤面。”
老太太一怔,哈哈笑起来,“下次。下次一定给你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