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一进去坐下,暑气全消。
大玻璃窗外俯视维多利亚全景,蔚蓝的天空,白色浮云碧绿的海水泛皱皱鳞纹,美得像一幅图画。
办公室布置非常简单,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一组沙发,此外,唯一的装饰便是一只直径约一公尺的地球仪。
那只地球仪大得使人联想到曾氏似要在整个世界每个国家里建立他的事业。
小青决定用这句话来当她是篇访问的开场白。
秘书对她说:[曾先生马上来。]
小青静静等候。
三分钟不到,有人推门进来,小青抬起头,看到她的主角。
近六十年纪了,双鬓微白,身量很高,外形至今仍属俊朗,双目炯炯有神。
他看到小青,也一怔。
女孩穿一件水手装,混身只得蓝白两色,稚气脸上布着十来颗俏皮的雀斑,鼻尖因外勤晒得红红,一头天然长发发虽已尽量压抑,梳成辫子,但发丝还自额角鬓脚后头处非常不羁地私奔出来。
她朝他笑笑。
初生之犊不畏虎。
曾韶气说“你必是华南日报的李小姐。”
小青答:“是,多谢曾先生拨冗接受访问。”
两人握过手。
“你有整整四十分促时间。”
小青决定立刻发问,水再浪费时间,开头十多个问题都非常中肯有力。
曾氏应付有馀,一应一对,显得十分愉快。
但是没有新的材料。
小青有点焦急。
在这个时候!曾韶气忽然问:“李小姐是宁波人?”
报馆曾把李青的履历给曾氏过目.所以有此一问。
“是,但我在本市出生。”
“我的祖籍也是宁波。”
李青奇道:“但一般的说法,你是上海人。”
“我在上海出生。”
小青觉得这句话像一个故事的开场自、
“时间差不多了,李小组最后一个问题.怎么样?”
“好,请问曾先生!最难忘的是什么事?”
曾氏怔住。
他看着女记者明亮的双目。
原本他可以用三句话把这女孩子打发掉,但是刚才第一眼看见她,他便为她的卷发与明目怔住。
她令他想起一个故人。
而这个故人。正是他最难忘的人,他与她之间的感情,正是他最难忘的事。
曾氏静静看看小李青。
过一会儿,他忍无可忍,问道:“李小姐,你可认识一个人,叫盛敏?”
小青摇头!“我应该认识他吗?”
曾韶气明显地露出失望得样子来,定一定神他说“我最难忘的事,是七六年设计纽约市——”
小青不相信他所说的是他最难忘的事,但仍然忠诚地记录下来。
访问并不是出色的访问。
小青根本不想交卷。
晚上,小青问哥哥:“我们可认识姓盛的人?”
哥哥白她一眼,“你这人,我们的外婆便姓盛,你忘了?”
对,小青敲敲自己脑袋。
“这年头,”她哥哥发牢骚,“你去问年轻人,他们的外婆同祖母姓什么,十个有十个说不出来,要命。”
小青扮一个鬼睑,又去问母亲:“妈妈你晓不晓得外婆家有人叫盛敏?”
李太太是位中学教师,正忙着改卷子,“你外婆的亲戚全不在本市,无稽可查。”
“外婆叫什么名字?”
“盛玉娟。”
“嗯,排行统共不对。”
李太太笑,“古时女子没有排行,你错了。”
“我去问外婆。”
李太太莞尔,“记者本色,查根究底。”
第二天一早,小青跑到外婆家,喝过茶,闲话一阵冢常,用很技巧的方式问:“外婆好像是独生女?”
外波点点头。
“独生儿最好,什么都没有人争。”
外婆别是外婆,不过六十馀年纪—,仍有幽默感, 当下笑起来,“你哥哥一向让你。”
“外婆,你是当年中西女校的高材生是吗?”
“陈年老事,提来作甚?”
“你可认识一个曾韶气?”
“曾氏不是世界著名的工程师?”
她不认识他本人。
奇怪,曾氏为什么要对一个记者提起盛敏这个名字?
只有一个可能!那人也是宁波人,还有,也许李青长得像这个盛敏。
小青想了一想,用更间接的问题来试探内情,“外婆,家要只得我一个人有这把又厚又卷的头发,肯定是隔代遗传吧,爸妈都是直发。”
外婆笑,“很难打理吧,当年你----”她忽然住了口,隔一会见改口说“你太外婆也是卷发。”
“呵,”小青说:“隔两代因子还这样坚强,不可思议。”
外婆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怔怔看看外孙女儿。
小青笑了,她轻轻问:“外婆,我可是像足了一个人?”
外婆吃一惊,表情证实小青的说法。
小青是个优秀的记者,立到打蛇随棍上,她紧逼地问:“我像足了盛敏,是不是?”
外婆一听到这个名字,犹如雷殛,往后退两步。
“外婆,斥婆,你怎么了?盛敏是谁,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没有人知道?”
外婆不语,只是簌簌落泪。
“外婆,别伤心,我不问了,我不问好不好?”
小青蹲下来替外婆擦眼泪。
这个时候外婆忽然说:“你长得同她一模一样。”
“谁是她?”
“盛敏,盛敏是我的小妹,你的姨婆。”
小青怔住,没想到外婆会忽然掀露这个多年的秘密,小青肯定连母亲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小青轻轻问:“她在哪里?”
外婆侧过头,“早已经过世。”
“因为什么?”。
“疾病。”
“多少年前的事?”
外婆似渐渐镇定下来,“她比我小六年,那年我早已出嫁,盛敏去世的时候,才十
九岁。”
早逝的花,成为外婆心底的秘密。
小青在心中算一算,不对,盛敏要是在生,今年已是六十许人.比曾韶气要大许
多。
只听得外婆说:“小青,你同我小妹,似一个印子印出来。”
“真的如此奇妙?”小青既忧且喜。
“我有照片,你等等。“
一旦说出心事,细节也跟着倾囊而出.
发黄的照片找出来了,小青仔细一看,发觉并不是外婆说得那么像,只有一双眼睛与郑发有点接近罢了,小青起码比盛敏大三个号码。
但在外婆那思念的心中,已经像得不能再像。
小青紧紧与外婆拥抱。
“照片可否给我?”
外婆点点头。
小青离开外婆家,立刻赶到报馆,将照片复制。
她取过电话,拨到曾氏工程公司去。
秘书十分有礼,只是说:“曾先生在未来三个星期都没空。”。
小青说:“那么请告诉他,华南日报记者李青已经查到盛敏的下落。”
秘书把讯息重复一次,“我会尽快告诉曾先生。”
小青抬起头呆半晌。
盛敏与他差六岁,小青弄不懂他们之间的关系。
即使他们曾经是朋友,她也是他的大姐姐,她去世那年他才十三岁,他认识盛
敏,应该在童年。
但是这位伟大的工程师居然记得她。
当天下午,回电就来了。
是曾韶气亲自挂的电话:“李小姐,我马上派人来接你。”
小青立刻答应。
走出报馆的时候,听见编辑大人在她身后叫:“李青小姐,你还欠我一篇访问稿。”
生活逼人。
李青没想到曾氏已急不及待坐在车子里。
小青二话不说,立刻把盛敏的小照递给他。
那著名的科学家一看到照片,震荡之至,立刻问:“她在哪里,请带我去。”
小青不得不说出来:“她在十九岁那年病殁。”
曾氏面色转辚灰败,他紧握照片,问小青:“她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长辈。”
曾氏闭上双眼吁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