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小青才说:“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曾氏没有回答,他取出手帕,醒一醒鼻子,才哽咽地说:“我认识盛二小姐的时
候,才九岁,由盛小姐亲自教我识字写字。”
“你们是邻居?”
“不,我是盛家车夫的孩子。”
“盛家还有一位大小姐,你可记得?”
“大小姐一早出嫁。”
“对。”
曾韶气回忆:“我没有见过比盛敏更美丽更聪明温柔的女性,她有颗至真至善的心,她亳无阶级观念,她对我的启蒙,决定了我的志向,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小青深深感动,她不敢说,可是当年你只是个孩子呀。
“我们相处了两年,每天下午我都在她书斋听一个故事:伟人传记、爱徒生童话
伊索寓言----- 直至我父亲离开盛家。”
小青不语,盛二小姐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神仙般人物,未尝不是美事。
在世上,她会憔悴,她会老,如果现在他可以见到她,他一定会失望。
曾韶气渐渐镇定下来。
过半晌他问:“那是什么疾病?”
“我不知道,我不便多问,我外婆非常伤心。”曾氏欲言还休。他好象知道一些小青不知道的事情。小青盼望他说出来。但曾氏已经改了话题。他们抵达曾氏工程的办公室,秘书迎上来,“曾先生,都在等你呢。”曾韶气对小青说“你在这里等等.有人会招呼你。”小青想推报馆有事,曾氏已经走开。她还没有转过头来,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李小姐。”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笑容可亲之至。“你好,”他说:“曾韶气是我大伯伯,我叫曾大为。”不好,小青想,算起来,她比他大了一辈。曾大为的面貌身型同他伯父有七分相似。“请跟我来。”他向小青欠一欠身,“我会把故事的后段告诉你。”
小青讶异,“你也知道有这个故事?”
“大伯自从那天见了你.便把往事告诉我。”
他们到小小会客室坐下。
小青那记者的本能又来了“你也是工程师吗?”
曾大为笑,“不,我不是,我在大学里做事。”
小青即时给这个年轻人添上三十分,太多的例子是家族中有一人成功其他成员便纷纷前去依附.贪出身方便,完全失去独立性。
曾大为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这人有志向。
“伯父把我十二万火急唤来招待你。”
小青笑答:“我们做记者的最懂得招呼自己,甚至反客为主。”
曾大为也笑。
“对了,事情的进展怎么样?”
“伯父说到什么地方?”
“他说到两年后,曾氏离开了盛家。”
“对,伯父随后被送去一家纱厂当学徒。”
小青吃一惊,“那是童工!完全违法。”
曾大为见她这么天真,非常欣赏。
小青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一声。
“他俩千辛万苦都有维持通信,真正干分难得,盛女士本人在教会学校念书,因介绍教士前往探访我伯父,伯父终于得到机会正式接受教育,那年,他已经十三岁。”
小青默默细听。
“就在该年,他失去盛女士的消息。]
“她过了身。”
曾大为吃一惊。
“曾先生也是刚刚知道。]
“多么可惜,”曾大为轻轻顿足“他一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盛女士。]
小青说:“曾先生好似一直记念着她。]
曾大为沉默一会儿说:“你也许留意到他一直未娶。”
小青一怔,在心中搜索曾韶气的资料,真笨,她竟错失这一点至大的疑点,未婚,无子嗣。
小青冲口而出:“不是为了盛敏吧?”
曾大为轻轻说“我们不知道。”
荡气回肠。
这一定是他一生中里难忘的事,最难忘的人。
“胜利后,伯父随教士赴美,旋即考进最好的工程学校半工读,结果怎么样,世人都知道了,盛敏女士实是他的恩人。”
“曾先生本人的努力才是最主要因素。”
曾大为不予置评。
小青感喟:“多可惜他俩不能再见。”曾大为忽然问:“盛女士真的病逝?”小青看着他,“何为你不信?”“那样的女子断不会无故病逝。] 小青大讶,“人人都会罹病,你这说法毫无因由。]
“我当然有我的理由,伯父把他们的信给我看过。”
“我不相信!一个十三岁由男孩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信保存得那么好?]
“坦白说,连我都觉得奇怪。”
“信中提到什么?”
“盛敏女士已参于抗战。”小青霍地站起来。她只觉得混身寒毛都竖了起来。李青再也没想过家中竟有一位英雄人物。
外婆是一定知道始末的。
去问她。
小青犹疑了,又怕勾起往事使外婆伤心过度,故此紧紧皱起眉头。
外婆家一直把这件事盖得密密实实,定有原委。
只听得曾大为说:“我们的推断到此为止。]
小青已经泪盈于睫。
“没想到我们两人的长辈会有这样的渊源吧。”
“真是意外。]
“我们也应该可以成为好朋友。]
小青伸出手,“这是我的荣幸。]
“彼此彼此。”曾大为与她紧紧握手。
他们听见身后有掌声。
是曾韶气,他微笑说:“你们已经认识了。”
两个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曾韶气甚有感慨,“你们这一代是幸福得多了,太平盛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所讲属实。
曾氏说:“我有种感觉,你们会成为好朋友。”
曾大为看着季青,不由得点点头。
这女孩外形不落俗套,潇洒活泼,性格直爽,毫不做作,当然是好朋友材料。
“上代没有缘分,聚散忽忽.希望你俩好好发展友谊。”
曾氏的寄望如许殷切,小青一听就听出来,只得微微笑。
“李小姐,”曾韶气说下去,“也许你的出现是一种示意,我多多少少得到点安慰。]
小青非常感动,忍不住用手按在他肩膀上。
她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自然与曾大为交换了电话地址。
回到报馆,编辑大大声揶揄:“李小姐回驾,李小姐一字千金不知何日文稿。”
小青笑笑,“别搞笑了,我这就写。”
她坐下来,把曾韶气与盛敏的故事写出来。
写到一半!才发觉有不少资料需要外婆补充。
姑且试一试。
小青再去探访外婆。
外婆见到她,无限怜爱,关怀备至。
小青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聊天,外婆与外公可是自由恋爱,外婆只生一个女儿,当年有否受到社会压力,外婆身段皮肤为什么维持得那么好等等。
外婆只是微笑。
这个外孙女是鬼灵精,外婆怎么不知道,上述问题的答案她十三岁前后早已了如指掌,此刻又拿出来问.分明扯淡。
果然,吃过点心,言归正传,小青问外婆:“那时不知流行些什么疫症?医药又不昌明,真无辜。
外婆不语。
小青又说:“太令人伤心了。”
外婆开口了,“你想打听盛敏的事吧?”
小青陪笑。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我不想再提.伤心的事埋藏得越深越好,总而言之,她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小青无法强外婆所难。
她低下头,把脸埋进外婆手心之中。
“你长得像她!也是异数。”外婆叹口气。
小青紧紧握着外婆的手。
“你不必再追究这件事,我连你母亲都不说,更不会对你说。”
小青点点头,也许那篇访问因此失色,但即使是一个记者尽责之馀,也讲人情,小青懂得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