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轻轻地开始讲故事:“一个月夜,大客轮的甲板上,坐着三个人,一位老年绅士,一位少妇,以及她十五岁的女儿。”
众少年脑海中马上浮现了一幅这样的图画,秀秀忍不住插咀问:“少妇美吗,小女孩美吗?”
之之嘘她:“当然美。”
陈佳笑,“他们三人在客轮上邂逅,已有两个星期,绅士对她们母女非常好感,处处表现慷慨的风度,终于,少妇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暗示绅士愿意以身相许。”
微微抢着问:“那老年人有几岁?”
“六十出头。”
“少妇牺牲很大,”家康说:“她的年纪不应超过三十五。”
陈佳轻轻地讲下去:“条件慢慢都议好了,船三两天内就要泊岸,绅士这时也知道少妇曾是出过锋头的交际花,讲起条款来,十分厉害,不但希望有一笔现金保障,还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园洋房,每个月的开销当然省不了,还有,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学校。”
家康点点头,“原来不忘女儿的教育问题,也算是难得。”
陈佳笑:“这是开头,你们猜,结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结果船泊了岸,他们三个人达成协议,以后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轰然讪笑。
“给你写小说,找谁看,这种结局,有没有可能?”
陈佳说:“这样身分的三个人,大抵上没有可能长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举手,“让我试一试。”
陈佳笑,“请。”
家康侧一侧头,“条件都讲好了,船到岸,少妇忽然觉得半生出卖自己已经足够,她同老绅士说:不,我情愿带着女儿去工厂找一分苦工,母女穷一点,但是问心无愧,终究一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干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
读者们可不知道这一点。
故事要有三个人,陈佳不可能是绅士,也不会是少妇,那么,她是那个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