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知道这是顶头上司找她,立刻拉一拉衣服,调整一下面部表情,赶到它房间去。
敲一敲门,听到“进来”,她便推门进去。
每次到九号房,总觉耳目清凉,九号房有一扇大窗,可以看得到整个海景,比起高云现在坐的角落黑暗大堂位置,有天渊之别。
可笑的是,制度安排一个机械人坐在这个地方,机械人懂得什么叫美吗?
此刻,九号把整个头部除了下来,正梳理它自己的假发。
真恶心,谁同它熟不拘礼,真没礼貌,粗鄙到对着下属梳妆。
偏偏它们又被设计成女体模样,骤眼看,如古典名著聊斋志异中把头摘下来梳理的女鬼。
心中虽然厌恶,高云表面上却一点也不露出来,人心难测,管你们这些机械人有多精灵,还不是由人手设计调校。
想到这里,高云微微一笑。
九号这时把头装回颈部旋紧,打量一下高云,闲闲地说:“我就是喜欢你这笑容。”
高云笑得更灿烂。
“有几个女孩子,表情比我们机械人还要生硬,真难看。”
高云唯唯诺诺。
九号把一只文件夹子乡下,“你的年终报告出来了,我给你甲等。”
高云一副受宠若惊状,“谢谢老板。”
“唔,算你知情识趣,明年准备升级吧。”
“太好了。”
“对,外头有什么动静没有?”这是要高云进贡小报告。
高云佯装不屑,“我才不同她们来往。”
九号冷笑,“高云,你待她们不簿,她们可不把你当朋友,那个叫周玲的,不止一次,在人前说你跟在我九号身后,似只狗。”
高云不动声色,过一会儿说:“也许是我表达能力差,引起这种误会。”
九号哈哈大笑,扬着手,“去吧,好好干。”
高云一出九号房,便累得几乎垮掉,她贴着墙壁好一会儿。
迎面来的,正是周玲。
周对高冷笑一声。
高云本想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后来一转念,经已释然,同这种人,讲什么都是白讲。
她回到自己位子上去。
耳畔似听到周在她背后说:“马屁精,难怪得了好报告,但还不是同我们一样,受机器管治。”
像周玲也好,尽管后果堪虞,但随时随地不管一切乱说话,出净鸟气,也不枉一生,真是,风度学养几钱一斤?
过了几天,大老板传高云见面。
九号忠告高云:“你不是个说废话的人,给上头一个好印象即可切忌别出心裁。”
高云唯唯诺诺。
晚上同姐姐商量:“能不能把机构里黑暗的一面趁这个良机告诉大老板?”
高霞嗤一声笑出来,按着妹妹的手,“我劝你别多事。”
“我想反映一点事实。”
“你以为上头是被魔龙困在高塔上的小公主?她有什么不知道,还要你多嘴?”
高云看着姐姐。
“官官相护,朋比为奸,你是小薯仔,爱干就干,不爱干就走,还滚钉板、告御状呢?”
“姐姐,你这个说法,太令人气馁,人人但求自保,丧失理想不求进步,日后只能人云亦云,做其傀儡。”
高霞摇摇头,“制度经过千锤百练,始演进至今日地步,非你我能力可以改变。”
“那么,我们低下层工作人员岂非只得听天由命,束手待毙?”
“你快将升职,前途无限,有什么理想抱负,待有实权时再讲。”
高云不出声。
“切勿鲁莽。”
高云一夜没睡好。
周玲便是好例子,她因报告上打着“难以相处”四个字,长久不获升级,因而求调,从一个机关转到另一个机关,每一具电脑都知道她是个爱闹小性子的人,污点记录永远存在,根本没有可能洗脱,看样子得一辈子屈居人下。
这不是耍性格的时代。
看得严,管得紧,只有最最附合制度需要的人,才能身居要职,否则,在中小学时期已被剔出局。
高云久闻大老板盛名,这次真得睁大双眼把她看清楚不可。
第二天准九时三十分高云坐在接待室等。
秘书传高云入内。
高云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瞪大眼睛,聚精会神,像是对人生充满抱负希望般仰起头,挺起胸进去。
那房间一列落地长窗令她心醉。
比九号房宽裕豪华十倍,怪不得人人要努力向上爬,不择手段,咬紧牙关,达到目的,因为至高处享受的确与众不同。
高云尽量把目中艳羡、贪婪之色收敛。
她在心中叹口气。
但愿这丝贪念可以纳入正轨,变为上进力能。
“是高云吧?”
“是。”高云立正。
她转过身子,看到一位妙龄女子,衣着秀丽考究,俏生生站她面前。
“你的编号是丁组三四六七。”
高云必恭必敬,“是。”
“坐。”
高云坐下。
“听说你工作表现甚佳。”
高云适当微笑,“多谢夸奖。”绝对不可以太谦虚。
这便是她的大老板了,编号甲二四二。
高云知道她姓王,叫王宜,她是真人,不是机械人。
但不知为什么,高云只在王宜面前坐了五分钟,便觉得她比机械更似机械。
高云警惕起来。
“九号十分推荐你,她说你可以升上丙组。”
高云答:“我希望能够胜任。”
“你的记录洁白无瑕,十分难得。”
高云又笑,嘴唇已微微打颤,十分紧张。
“对组织满意吗?”
高云有一丝冲动,想说出心中话,终于硬生生忍住。
“工作量有无过分?”
“可以应付,多点来,密点手。”
“对于机械管理阶层,你是褒是贬?”
高云欠一欠身,“由谁管理均一样,只要效率高,便是上佳管理层。”
王宜不露声色。
高云见她偌大的办公桌上并无一纸文件,亦无电脑,成日价不知做些什么,仿佛什么都不必理,光是亮相开开会即可。
能够这样悠闲,当然靠得力助手,由此可知王宜不知多器重她的机械人。
高云苦笑,姐姐说得对,不用在她面前说废话了。
“你有一个同事,叫做周玲,与你同组,编号六 O七三,是不是?”
“是。”高云一怔。
“这个人应该开除,你的意见如何?”
王宜是要考高云的果断。
高云为求自保,很快地说:“组织似乎已经给过此君机会。”
“三次。”
“理应足够。”高云落井下石。
周玲周玲,有怪莫怪,一沉百踩,自古已然。
王宜笑一笑,“你出去做事吧。”
“王小姐,谢谢你的时间。”
“我们的谈话保密。”
“自然是,王小姐。”
高云离开大班房。
额角已沁出汗来,背脊全湿。
工在人在,工亡人亡,要开除周玲了。
开除之后,她永远都不会再找到合适的工作,接着失去都会户藉,得搬到边陲地带居住,距离遥远,门庭冷落,八百年听不到一点消息亲友渐渐疏远,不消多久,社会便会遗忘她,当她透明,讲的话不再有人听,做什么也不会有人理,直情似个活死人般。
姐姐说得对,一定要服从制度,苟且偷生。
一方面高云又深深为自己悲衷,不是一腔热血要挺胸而出吗?但一点点甜头,些微恫吓,已经扮演缩头乌龟,不敢怒复不敢言。
回到原来位置上,整天,高云的心情都不能平复。
机械人同真人一点分别都没有。
谁坐上那个位置,谁的嘴脸就会变。
高云觉得制度真正厉害它不逼人,人已经开始互相倾轧挤逼斗争。
晚上,姐姐来接她下班。
“一切安好?”
高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