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准时到的,挤在公路车里差点被窒息而死,计程车又叫不到。
我习惯在早上起床,但不是香港。八个月来并没有这么早到达过车站。心中什么感觉也没有,太累,脑子又不清醒,没有思想。
到怡东大堂恰好九时正。不见有英国妞。
到询问处问,他们说BBC的人就下来。
所以我坐在沙发上等,脸色铁青地。
隔壁一个老太太在织毛衣。
我痛恨迟到的人。
再隔壁是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长得很端正,他搭讪地走过来,想开口。
我厉声说:“不,我没有洋火,我不知道哪间吧最好,请你勿骚扰我!”
“是陈吗?”一个女孩子问。
我转头,“是”。我说:“芝儿?”
“是。”芝儿是个红发棕眼的女孩子,一脸笑容:“这是我们的导演嘉汶。”她指向刚想搭讪的男生。
“哦。”我傻了眼。
嘉汶耸耸肩:“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是她不相信。”
芝儿莫名其妙:“告诉什么?”
我叹一口气:“他本来想告诉我,他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没给他机会。我以为他是吊膀子的。”
“看。”他笑,“谁说这是一个友善的地方?”
芝儿笑:“有人要喝咖啡吗?”
“车子在等呢。”嘉汶说:“走吧。”
我问:“到什么地方?”
“呵,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红灯区。”他轻描淡写地答,朝我眨眨眼。
芝儿在一边会心的笑。
我早该知道,英国鬼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我忽然觉得胃痛。我说,“我要一杯奶茶。”
我们在咖啡座坐下来。大清早,好情调。
我见了红茶,简直牛饮。每天早上不是喝一大杯红茶,我是不会清醒的。
嘉汶看着我。我问:“嘉汶,是你的名字还是姓?”
“嘉汶米勒。J他笑。太阳棕的皮肤,近眼角的小皱纹,每一条都在微笑,他很精神很年轻。
我点点头。洋人唯一的好处是大方和气。
“你的英文在什么地方学的?”他好奇的问。
老土。
我马上笑:“呵,你听过湾仔没有?我在那些有酒吧的地方做带街,学会说英文,在那里,还有人教DH劳伦斯与TS艾略脱呢。”
嘉汶米勒为之气结,他说:“芝儿,我们从哪里找来这个翻译的?”
r大减价五折货色。”我抢先答。
芝儿说:“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她扮个鬼脸。
他们给我看摄影程序表,事实上倒并不是很离谱,他们来拍香港动植物公园。并没有几个地方,主要的是——对,维多利亚公园。
天气很坏,几乎跟伦敦一模一样,下0密密的雾水,我们一行五人没有雨衣没有伞,一行走过去工作。芝儿提着摄影机之脚架与拍板,她穿着一条长裙,都沾上泥斑。
她问我:“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学的英文?”
“在贵国呀。”我说。
“哦?”她似乎还怀疑。
“我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士。”
“上帝!什么科目?”
“纯美术。”
“上帝!”
我们进度不快,但没有受妨碍。他们租了一辆平治二二OD三排座位,到什么地方都很方便。
可是我发觉我的心情没有晨早好,替外国人做事,心头有种压力,譬如说他们把司机任意的呼来喝去,譬如说他们很温和地告诉我:“想起来真可怕,是不是?我们拥有香港。”忽然之间,我竟觉得自己像条走狗。
因此我的话越来越少,沉默如金,没有早上的谈笑风生。
工作得很辛苦,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坐下来,老站着或是走着,这一组人工作特别卖力,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在植物公园里我买了只冰淇淋吃,嘉汶米勒马上说:“你很爱吃零食?”他声音很友善,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一天下来,我的体力与太阳一起下山。芝儿的精神好得不能再好。她跳上蹦下,一身数用,这点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说:“她很勤力。”
嘉汶淡淡看芝儿一眼,“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在BBC数以打计,她如不愿意做,不知多少人在等这个职位。”
我只好扬扬眉毛,外国也有男女不平等的时候。
芝儿问我:“我知道我们工作超时,你没有约会吧,你不介意吧?”虚伪。
“不不。”我说。心里诅咒着,但是我必须把事情做好!不是吗。不能给外国人看小。人往往在敌人面前特别争气,特别自爱。
我为他们翻译每一个路牌,每个路人作出来的评论,他们访问市民的时候我在一边盯着留神,疲倦得舌头打结,他们说我做得极好极尽责。
终于在七点正他们放工。我摊开手心,他们把港币付给我,叫我签收条。
嘉汶米勒忽然说:“与我们晚餐好不好陈?”
我摇摇头。我快要崩溃了。恕不能再为他们点咕噜肉与叉烧包。我不是中国娃娃。
我坐计程车回家。
在车子中睡着,司机说:“小姐,到了,到了。”
我多付五块钱小费。
真不值得,我打个呵欠,我得好好的睡一觉补回来才行。这个意思是不接电话,我把插苏拔掉。
所以我名正言顺的上床去睡。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五点半才起来。没有事做,坐在电视对面喝西柚汁,阳光斜斜的照在茶几上。
我告诉自己,呵,已近尾声了。像我一样,周末还孵在家中。我接好电话线。
电话铃响起来,我精神一振,无论是谁,如果他约我,我一定会出去,真的。
但是我老板的女秘书说:“陈小姐,明天上午九时开会,请你准时到会议室。”
“是!”我说着摔了电话。
这些电话,即使不听,也永远没有损失,我再把插苏拉出。
明天九点,我真应该马上再回床睡,否则还起不来。
结果看了一夜的武侠小说。喏,神雕侠侣,并且万试万验地为杨过落泪。不过明天,明天要把赚到的钞票,全数花光。
开会时我一直嚼香口糖。同事忽然面目可爱起来,至少都是黄皮肤,混球也还是同种类的混球。
女秘书说:“有电话找你,陈小姐。”
“找谁?”我抬起头。
“陈小姐,我们只有你姓陈。”女秘书几乎不耐烦起来。
我去接电话。“喂,什么事?我在开会,请稍后打来。”
“陈?”说的是英文,“你家的电话永远不通!我找得你好惨。多方面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里。”
我问:“你是谁?”我真不知道,现在爱说英文的假洋鬼子极多。
对方吸进一口气,隔了好一会儿才说:“嘉汶米勒。”
“哦,米勒先生,有何贵干?”我很不耐烦。
“我想……请你吃晚饭。”神经。
“别客气了。”我拒绝:“我很忙,开会要过钟,心领啦,谢谢。”我挂了电话。
我坐回原位,把头枕在手臂上,听别人发话,这真是最舒服的位置呢,睡着了也没人知道,我吐出口香糖,把一粒陈皮梅放进口中。
有人敲会议室的门,女秘书去开门,门外有人气急败坏的说:“我找陈小姐,他们说她在这里开会。”
声音好熟。我转头一看,是嘉汶米勒。老天!他到我们办公室来做什么?我霍地站起来。
他也看到了我,“陈!”
我连忙把他拉出会议室,但是同事们已投来暧昧含笑的眼光。这令我很生气。
我关上了门,问他:“你找我干吗?怎么到这里来?”
大堂中来来往往的同事更多,盯着我们的人不知有多少。呵这一回正是:跳到黄河洗不清,未吃羊肉一身骚,不由我又惊又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