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他看着我,“我想见见你。”
这句话包含的意思太多,我再笨也知道事态有点不寻常,不自觉呆了三分。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脸,焦急的神情,渴望的眼光。
我说:“你不是早该回伦敦了吗?”
“明天,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找到你。”
女秘书开门出来,“陈小姐,请你回来开会。”
“知道。”我说。
他似乎听懂了,“为我,陈,为我做一天逃兵。”
“可是他们会炒我鱿鱼呢。”我说。
“他们不会的。”他笑一个充满忧郁的笑。“他们需要你,我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浪漫的傻子,他走了我还得活下去,在香港。
我说:“我五时正下班,你在大门口等我,我只能做到那样。”
他并没有抗议,他只是默默的看着我,驯服地点头。
我进会议室,把门关好。
但是时间爬得像蜗牛似,每个人说的都是废话。
午餐我们把饭盒子叫上来吃,我拨了两口,实在吃不下去,把饭盒推开一旁。
我要溜下去兜一个圈子。我的运气要待八时才会好转呢,开会的时候永远是阳光普照,好不容易轮到坐游艇的时候,又阴雨霏霏。
老板问:“你想溜开?”
我答:“我上女厕,要不要派女秘书钉住我?”
我从楼梯走到大堂,玻璃门照出毫无欢容的脸。
我的心一震,因为嘉汶米勒并没有离开,他坐在石阶上。
我急忙叫他,“喂!你坐在这里多久了?想坐到几时?”
他转头,看见我,他温和地笑,“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我坐在他身边,我说:“人都是向私的,你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满足自己。”
“我想我爱上你了呢。”他悄声说。
我微笑,“你弄错了。你在异乡寂寞,没事可做,故意要强逼自己恋爱来消磨时间,以前人们恋爱一次当是呕心沥血,现在不过是看场电影般,不过由自己主演而已,我不想客串你的配角。”
“你非常的愤世疾俗。”他说。
“并不是,你可以说我洞悉世倩。”
“为什么?”
“我勇于面对现实,事实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逃避?我不是孩子,世界对我来说,即使是童年,也不是玫瑰园。”
他看我一眼,“你可以自己建造一个园子。”
“自己建造的世界,不可能是玫瑰园,太多血与汗——喂!我们别坐在门口谈哲理好不好?”
“对,说得对,我们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去哪里?”他问。
我笑笑,“我不与洋人上街。”
“为什么?”
“如果我带你去浅水湾,告诉你,我喜欢那里的茶座,是因为白流苏与范柳原在那里坐过,你会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大多数的中国人会明白吗?”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我叹口气,“问题出在这里,他们也不明白。”
他笑着指一指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谁是谁非不重要,要我陪你上街不可能。”我说:“回去吧,听我话。”
“如果我是中国人,你会怎么对我?”他问:“你老实说。”
我笑笑,“看他一眼,叫车回家,看!我还要开会。你回酒店多多休息好不好?”
“你不约会男人?你是同性恋?”他吃惊的问。
“不,我没有女朋友。”我笑,“我要上去工作了。”
“我希望你可以带我到浅水湾那个吃茶的地方去。”他缠绵着不放。
我想想,叹口气,“好吧。”我说:“走。”看阳光份上。
“真的?我有车有司机。”他跳起来。
“BBC知道了要吐血的。”我说:“你在花费公款。”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只一天。”他看我一眼,“还有一夜或许?”他笑。
“人类是这么贪心。”我摇摇头,“无可救药。”
车子驶过来,我跟司机说:“放你假,我们会把车子交还车行,如何?”我把身份证与驾驶执照递给他看。
他认得我,他笑,说他有责任看牢这部车。
“OK!”我耸耸肩。“你开吧,累死你。”
他想一想,“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浅水湾,停在那里,到吃夜饭才出来。”
“这样吧,晚上八时,我到这里来取车子。”司机眨眨眼。
“好。”我说:“一言为定。”
这也是我放一天假的时候了。
我叫嘉汶米勒,“上车吧。”
他笑:“你真有一手。”
我看倒后镜,进排档,关冷气,开车窗,然后开动车子,一个急转弯。
“不要害怕。”我笑,“很安全。”
我把车子飞快驶过隧道,向浅水湾去。
我并不大认得路,所以小心翼翼,全神贯注。心中有种痛苦的快感,他们找不到我,会议总会照常举行吧,我死了也不打紧,他们气的不过是我拿了薪水而不听话,即使支票不是他们开的,还是生气。
嘉汶米勒说:“你家的电话一夜一日不通,我们找到你的推荐人,才知道你在这里上班,我不认为我应该放过你。”
我开了无线电。
一个女声在车子进入浅水湾这时唱:“……因为我得容易,是,因为我容易。”
我问:“容易作何解?”
“容易上床,容易恋爱。”
我笑。
燠热的天气,风啪啪地吹上来,不能说不寂寞。无目的地恋爱与上床,不但寂寞,更加自卑。
我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你一个人睡觉吗?”他问我。
“米勒先生,我们并不熟稔呢。”我说:“你不觉得问这种问题太过份?”
“我不想盲目追求人家的爱人。”他看着我。
我笑,“如果你爱我爱得够深,你不会介意。”
“是的,的确是。上帝,你并不容易呢,你很难。”
“我也做过容易人,对某些我重视的人。”我叹息。
浅水湾很美。永远。影树又开花了,红了一顶,美得凄凉。蝉不停的叫,我一直想蝉的英文叫什么,一直想了很久,却毫无印象。
我叫牛奶红茶,他喝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偶而有一阵风,传来沙滩上男女嬉笑的声音,太阳白而温暖,额角沁出汗珠。
“你看上去很伤心。”嘉汶说:“以前与男朋友来过这里?”
“香港那么小,如果惯于触景伤情,那就不活了”我说:“不,不是因为男人。”
他逗我说话:“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
苏格兰出世。自幼在伦敦长大,念大众传播。考进BBC。被派到东方。恋爱过,订婚,又解除婚约。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来,像催眠似的。
我对他笑笑。我们很像在谈恋爱。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忽然变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很愉快。
天气热,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
他说:“叫我为你留下来,我会的,说,快说。”
“我不会。”我说:“免得将来你赖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会设法的。”他说:“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
“不是国籍的问题,我与你有流通。”他说。
“哈哈哈!”我笑,“我们才认识三天。”
“不是时间,是投机。”他改正我。
“我否认与你投机。”
“你怕恋爱?”他问。
“我并没有在恋爱。上帝!你的话真多,看这沙滩多么美丽,为什么不看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