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得付钱给她啊!她焦虑地想。还有医药费,住院的费用……偏偏我现在没有法子工作!所有她曾经想过的、最深沉的恐惧都已实现,所有商勤警告过她的可能都已成真,且不知伊于胡底……无助的泪水从她脸上奔流下来,无尽得一如她的绝望。她怎么能生病呢?她怎么能住院呢?可是她又能有什么选择?病了就是病了,再怎么哭也没有用,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了。她只能尽快将病养好,然后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焦虑地咬了咬下唇,模模糊糊地知道:宏文正在帮她办住院手续。
她住进一间有十个床位的三等病房。窄小的床铺之间用布幔隔了开来。病房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呼痛声,呻吟声,访客的说话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血腥气,尿味,药味,汗味……但是这里总算有人可以照顾她,有人可以医治她。不管怎么说,她的重感冒总还没转成肺炎,已经够让人谢天谢地了;夜光昏昏沉沉地想着,在护士为她打过针后,跌进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无梦的睡眠里。
傍晚时分,宏文替她收拾了一些随身要用的个人物品,到医院里来看她。由于夜光还很虚弱,他没有多留,只告诉她说,医生说她的情况并不特别严重,所以只需要在医院里待几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夜光乖乖地养病。王俊之来看过他,欧巴桑也来看过她。宏文更是每天都会抽空来看她十几二十分钟。但是她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很少有机会和他说话。一直到了她出院前一天,夜光的身体状况好得多了,这才清醒地看着宏文拉了张椅子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你的气色好多了,不再白得像个鬼。”他说,而她虚弱地笑了:“你可真会赞美人呀,宏文!”
他也笑了,而后庄重地说:“所以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我今天和医生谈过,”他慢慢地说:“医生认为你是疲劳过度,体力透支,完全缺乏抵抗力,所以才会病得那么快又那么彻底。他认为你至少应该再调养两三个星期,什么工作都别做。”
“两三个星期!”夜光惊喘,情不自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不要吵,乖乖听我说行吗?”宏文霸道地说:“医生的话没错,你我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什么好争的。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跟傅商勤联络?”
夜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跟——跟他联络?”
“不然怎么办?在你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之下,你哪有那个能耐去照顾双胞胎?工作嘛更是提也甭提。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钱,一直请欧巴桑替你照顾小孩呀!”
“我——”
“要嘛是博商勤,要嘛是他姨妈。你总得选一个!”
她和商勤最后一次见面的景象立时横过她的脑海。他愤怒的面容,他严厉的指责,他苦涩的心情……夜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回想。当他信任她、尊敬她、愿意支援她的时候,她都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了;而今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却教她如何咽得下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来求得他的——施舍?搞不好她还以为这是她另一种欺骗他的技俩,愚弄他的手段哩!不,她受不了这个!如果再让她看见一次他鄙视的神情,再听一次他指责的声音,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她坚决地睁开眼睛,用一种没有退路的声音说道:“不能告诉商勤!宏文,绝对不能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况!答应我!”
一丝犹豫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但是夜光并没有发觉。“好吧,我不告诉他就是。那现在就只剩下他姨妈罗?”
夜光迟疑了。她曾经那样顽强地捍卫过她的独立,曾经那样坚决地拒绝过别人的帮助;然而事易时移,今非昔比,她已经几近山穷水尽,那里还负担得起如此倔强的奢侈呢?她深深地皱起了双眉。
“还有一个办法,”宏文说:“我和信芬商量过了,我们可以先帮你出生活费和育儿的费用,”
夜光惊愕地抬起头来:“从你的积蓄里出吗?”
“嗳。”
一股暖流漫过了夜光心底。她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对我太好了,宏文,可是这样一来,你和信芬的婚期不是就必需廷后了吗?”
“不会廷太久的啦。”他轻快地说。
泪水漫进了夜光眼里。自从生病以来,她的情绪特别脆弱,似乎动不动就要哭:“替我向信芬道谢,你们实在是对我太好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她擦着眼泪说: “你能设法和商勤的姨妈联络吗?她的名字叫秦雯,住在埔里,拥有一座花圃。”她本能地加了一句:“还有,如果你和她联络上了,请告诉她说,我不要商勤知道这一切。”
他拧着眉毛看她。“如果你坚持的话。”他不大情愿地道:“虽然我觉得你实在应该告诉他。他——他很关心你的。”
“已经是过去式了。”她苦笑,费力地控制心灵深处细细抽过的疼楚。
宏文抬起了一边眉毛,似乎想和她争论,但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好吧,我回去了,明天再来接你。我们目前还请得起欧巴桑,所以你不用操心保母的事。孩子们看到你会很高兴的。他们好想你呢。”
“我也很想念他们啊。”她温柔地说:“再见,宏文,谢谢你。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宏文走了以后,夜光沉沉地躺床上,一面还在想着她有多幸运,能有宏文这样朋友。然而,如果她知道宏文回家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她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宏文快手快脚地展开了行动,透过查号台找出了秦老太太的电话号码,然后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人说老太太不在家,请他过一个小时再打来。宏文道了谢,然后加了一句:“还有一件事:秦老太太的甥儿,傅商勤先生,是我的朋友。我有点事要找他,但是把他的地址给弄丢了。请问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请你等一等——”
宏文将那个地址抄了下来,一面偷偷地对着自己微笑,很高兴夜光现在不在家。而后他向电话那头的人道谢:“我过一个小时再打给秦太大。谢谢你,再见。”
而后他开始在夜光房里翻箱倒柜地寻宝。这个贼不是好当的,因为他找过以后,还得小心翼翼地将翻过的部份恢复原状。好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在那个塑胶衣橱里找到他一直在找的东西了:那张夜光珍而重之的全家福相片。他拆开相框,将照片取了出来,把相框放回原位,然后找出信封来,在信封上写下傅商勤的地址,将相片封了进去。希望在她发现相片失踪以前,一切都已好转了:而我希望她发现我干了什么好事以后不会太生气……他在心里偷偷地祈祷。然而他也知道,不论夜光会有多么生气,他这件事总是非做不可的。
夜光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对宏文做的事当然一无所知。所以当他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她以温暖的微笑来迎接他。双胞胎见到阿姨回来,都兴奋得不知所措,缠着夜光叽咕不休,好像只要一放手,她就会再一次地消失掉了。夜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过宏文递给她的果汁,满怀感激地啜了一口。“天哪,回家真好!”她幸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