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呢?”母亲慈祥的走到成德之后,掌心按在锌盘两个弯角上。
“我开着水喉让锌盆储水,但却忘了把活塞放进去水洞,关掉水喉之后,水去得很快,我眼看着金鱼被漩涡卷走,不知道怎样救它。”George含着一眶眼泪。
“为什么好端端的,你却把金鱼舀出鱼缸呢?”母亲既同情金鱼,但就更同情儿子。
George举起了一包用来喂鱼的红虫:“因它是鱼缸里最瘦小的一条,我想让它多吃一点,所以便把它特别舀了出来。”
母亲蹲下,温柔的对George撒谎:“别担心,金鱼会随着去水洞和水管游进大海,它并没有死掉。”
“金鱼真的会游到大海?”George不再哭泣。
“当然会。”母亲用最亲切的口吻,“大海里是一个美丽的世界,小金鱼现在可以像人类环游世界一样,大开眼界。”
“那么,他会比留在鱼缸时更开心?”George对母亲所说的话完全信任。
“是啊!”母亲点点头。“不是人人也有机会环游世界,你说是不是很值得开心?”
“就好像每次爸爸回来,我和你也是最开心的。”母亲提示George,“爸爸明天便回来。”
“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George的高兴,并不是因为爸爸回家,而是因为母亲的快乐。
“夜了,快睡吧!”母亲拉着George的小手,走出厕所。
“明天我为你买一条金鱼回来,当你早上醒来,走到金鱼缸前便会看到多了一条金鱼。”
“对!金鱼缸里永远也要有十对金鱼。”George天真烂漫的笑容重现,天生他是一个乐观的男孩。
翌日早上,他睁开眼睛后第一件事便是跑到金鱼缸前数金鱼:“一、二、三、四、五、六……”
但金鱼游来游去,不断转换位置,他根本没法统计金鱼的数目。
“再来一次!”George小小的食指轻轻的点在鱼缸上:“一、二、三、四、五……”他透过两重玻璃,看见母亲郁郁寡欢的坐在鱼缸另一面。
从母亲的表情,他早就猜到爸爸今晚又不能预期回来。善解人意的George,不再在乎金鱼的数目,只是乖乖的自行到厕所梳洗。
但当望着镜里的自己时,他吓了一跳,脸上布满红点,而且还感到全身骚痒。不过,他还是不敢打扰母亲。
整个早上,他默不作声,把自己关在房里静静的看一本名叫《大人国与小人国》的图书。
“George,你吃过早餐没有!”母亲终于说话了。
George不停的搔着痒处,而且浑身发热。
“你身上的红点是什么?”母亲诧异地。
她把私家医生召来。
“是麻疹!”西医肯定地,“徐太太,这里有些退烧药,但令郎必须要好好休息,暂时也不能和其他小孩玩耍,因为麻疹是会传染的。”
小孩子很容易便惹到麻疹。
医生问:“徐太,你患过麻疹没有?”
“我小时候患了一次。”
“那么你应该有免疫能力。”但医生并没有向George解释什么是免疫能力。
母亲一直让George睡在自己的大床上,这是为了容易照顾他。
入夜了,George仍是睡在母亲的床上,发热的身子只感虚弱。
“好孩子,乖乖的睡吧!”母亲轻轻的拍在他肩上。
他迷迷糊糊地说:“妈妈,别接近我,医生说麻疹是会传染的。”
“我的乖孩子,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日子怎样过。”母亲侧躺在床边。
George沉沉入睡了。
他做了一个关于在茫茫大海找寻金鱼的梦。风和日丽之下,一个小男孩坐在方舟之上,眼前只见水平线,没有陆地;而海浪声的韵律像一个巨人稳定的呼吸。
情景有点像他刚阅过的《大人国与小人国》其中一节。
海浪声变得来愈响。
金鱼出现了,但从前瘦弱的它竟然变成像鲸鱼般巨大,并且不停地摆动着尾巴。
金鱼怎会变得比自己还要大?这一定是梦境。
一阵冷风吹过,George听到愈来愈汹涌的海浪声,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小舟被淹没之前逃出噩梦。用尽浑身的力度来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他等待瞳孔适应,模糊的视觉里有母亲痛苦的表情,而她所发出的呼吸声和梦里的波涛声十分相似。
看着母亲痛苦地呻吟,然而虚弱的他却不能动弹,在心里他不停的怪责自己把麻疹传了给躺在他身旁的母亲。
母亲全身抽搐了数次之后,慢慢平伏下来,好像一切痛楚也被舒缓,并且安宁的入睡了。
George再分不清楚自己所听到的,到底是母亲的呼吸声还是噩梦里的惊涛骇浪?他的内疚徘徊在真实与梦之间。
逐渐,他远离现实,再堕入另一个较单纯的梦,那里没有金鱼,只有母亲。他问母亲:“妈妈,你要服药吗?”
妈妈回答:“但我没有病。”
他坚持:“不过,昨夜我听到你在床上呻吟,一定是我把麻疹传了给你。”
妈妈想了很久才说:“George,我呻吟不是因为麻疹,是因为寂寞。”
“寂寞可以医治吗?”
“寂寞是无药可救的。”
小时候的徐医生一直以为“寂寞”是一种绝症。
重返一九六七年五月的一个晚上,George洗净了妻子刚用来自慰的发刷。
他悉心的先把发刷用毛巾抹干,然后把它放进自己公事包里。
Cynthia醒来:“George,你回来了?”
“嗯。”徐医生若有所思。
“你是何时回来的?”Gynthia把身上松脱的毛巾再拉紧,在胸前打了一个结。
“刚刚。”徐医生挤出一个笑容,他对于与Cynthia一起赴南洋一事,改变了主意。
“你的生意谈得怎样?”Cynthia在床上找不到自己的发刷,觉得有点奇怪。“那个南洋华侨可信吗?”
“进展不错,”徐医生回答,“他是我父亲的生死之交,不会骗我。”但他却准备骗自己的妻子,“明天我要跟他到南洋一带走一趟。”
Cynthia愕然地:“要走多久?”
“两个星期左右。”
“这么急?”
“不算急了。”徐医生掩饰,“只是我忘了告诉你。”
“这么重要的事也忘记?”Cynthia皱着眉,“我怎来得及收拾行李?”
“一个男人出门十数天,不会太麻烦。”徐医生说。
“你不带我去吗?”Cynthia疑惑地。
“长途跋涉,奔波劳碌。”徐医生的借口是:“待我做先头步队,打点一切之后下一趟你便可以来。”
“我可以送机吗?”Cynthia再问。
“可以。”徐医生把行李箱从柜里取出,“如果你可以早起的话。”
徐医生把行李箱打开,收拾东西。
“你不要吃晚饭吗?”Cynthia的肚子有点饿。
“我不饿。”徐医生说,“由今晚开始实施宵禁了,外面不会有东西吃,我替你叫Room Service吧。”
“不用了。”Cynthia说,“我不想等。”于是,她独自走到酒店一楼的Verandah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