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时代不同了。我并不需要知道葛懿德的故事。只感觉到她会跟我是同道中人。
我问葛懿德说:“来过这餐厅没有?”
葛懿德笑盈盈地答:
“多次了”以前常来。
小葛的皮肤极好,一张脸吹弹得破。如此轻盈带笑时,更觉清爽秀丽。
现今连好看的女人,都能吸引女人。
这年头女人的量度越发深广,是用来对付男人,使之自惭形秽吗?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才不会呢,今日女人栽培出来的涵养气度,只会被男人益发誓无反顾地利用而已。
他们都想,不相干,女人输得起,挨得住。唯其对手承担得来,所有吃亏之事不时就偏偏往她肩上搁。
把思潮带回来,我说:“我也有很久不曾到这餐厅来了。”
“有些地方,就那一阵子来多了,觉得很好,不来心里头就不舒服,总是想念。过一段时间,忙乱之后蓦然回首,竟发觉旧地毋须重临,也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原来一切是习惯而已。”
说得实在好。我跟葛懿德碰杯,说:
“是有积习难返这回事的。”
“对,真感谢突然而来的一股势力,迫着人非放弃从前习惯不可,惟其如此,才会惊觉那原来只不过是陋习而已,”葛懿德笑得很甜,继续说:“我母亲是个墨守成规的人,一直喜欢用我家大厦的后门,跟那些清理大厦垃圾的人,用同一楼梯上落,半点不嫌肮脏。过了好多年,一日陪亲戚在我们那住宅区看房子,经过一幢大厦门口,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那大堂刚刚新装修,铺了三石,漆了支柱,光洁开扬,令人望之而精神奕奕,结果呢……”
我笑着答,“就是你母亲住着的那幢大厦前门。”
“可不是。”
两个人笑得实在开心。差不多连眼泪水都挤上来的样子。
竟不觉得餐桌旁默默地站了一位男士,我抬头一看,刹那间心如鹿撞,怕是杜青云吗?不是,是一张英俊的脸庞,可不是杜青云。
我微微舒一口气,心头的感觉好怪。
立志跑进鬼屋去看鬼捉鬼,一旦疑心鬼要出现了,仍吓得心跳。鬼还没有出现呢,心头又是一阵子的怅惆失望,有一阵子的宽松庆幸,轮流交替,此起彼落。
我并不认识这位男土。
葛懿德连忙地跟对方打招呼,笑容依然浮了一脸,说:
“这么巧,来吃晚饭!”
男士有些微的错愕,好像写了千百个问号在脸上似的。
葛懿德继续说:
“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新老板!”对方伸手跟我紧握,说:“江小姐你好!”
一定是财经界中人,所以才认出我来。
“你好!”我回礼,乘机打量他一下,很一表人材的样子。
有些男人站到人前去,样子鬼祟,形容狠琐,很不能出人头地似的。
我就曾敕令人事部千万先要以貌取入,聘请那种鬼头鬼脑,蛇头鼠眼的人到银行来任事,有碍观瞻,难讨人的信任。以为形貌不是商场决胜之道,是太过漠视现实了。
世界上有几多个拿破仑?
望之不似人君,穿起龙袍不成太子的人,注定失败一半。奇怪的是,有七分本事者,自添三分神采。连电视台选美,那些小姐们初看像个土包子的,一旦选出来了,就真颇像样。
是鸡与鸡蛋的问题吗,大概半斤八两。必须要有潜质,始会被发掘与栽培。
面前的这位男士,潜质盎然,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了。
葛懿德说:“这位是我的旧上司,威捷洋行的执行董事郭少风。”
我心头抽动一下。
想起了酒会里头威捷洋行主席费利斯的那番话。
不会是他吧?然,拿这姓郭的,跟小葛放在一起看,的确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壁人。
“昨晚才在费利斯先生的晚宴中见过江小姐,人大多,没机会畅谈!”
“有空上利通来坐。”这是应酬活,不可不说。
“一定,再找时间来拜会。”
招呼打过之后,郭少风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有美同行。”我不期然地冲口而出,不知是不是故意报告,因为小葛背他们而坐。
那位年青的小姐,守一套粉红日本时装之类,浑身的伦俗,如此毫不介意地表露无遗,将她那本来不算太差的相貌,都影响得降了格。
“希望那姑娘只不过是他的谊亲表妹之流!”我补充。
否则,实在太可惜,太破坏这儿高雅的气氛,大屈辱郭少风的质素与身分了。
小葛闻言,笑得更天花乱坠。
她眉宇之间的那份坦荡荡,完全不可能是碰见旧情人的模样。我默然,仍在胡思乱想。
试行记忆一下威捷佯行的董事局内还有些什么才俊。
小葛既已有资格问鼎总经理之职位,不见得这样子的女人,会跟低她三级的人闹恋爱。
如果小葛今年二十三、四岁,她或者会视恋爱对手的学历身分如无睹,完全爱情至上。
然,女人一沾到三十,思想全部焕然一新。
江湖风雨,把少女时代的幻梦与理想洗刷得一穷二白,干干净净。
要批评女人年纪一大了,就益发势利,也真叫没法于的事。阅历多起来,知道什么模样才叫得体、本事、学养,而偏偏有齐这等条件的人,都雄踞高位,权重一时。困为世界再不是怀才不遇的世界,社会予有潜质而又肯尽力挥发的人很多很多机会,一经配合,便都风生水起,独当一面。
几曾听过蹲在大桥上乞食者原是有学历修养的人!
坐在办公室内,手下三千之众的女人,决下能叫她跟门口看更者闹生死恋,为证明自己清高?视此现象为平等?实在是天方夜谭了。
男女关系甚至朋友交往,精神才智上一律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若能连身家资产与社会名望都半斤八两,那就更好了。齐大非偶。自古明训,至为恰当。
我仍忍下住问小葛:
“你跟这位郭少风多年同事了?”
“对。不只多年同事,且多年同居。”
葛懿德竟轻轻道来,并无半点不快、腼腆,甚至难过。像报道着旁人的关系。
我微微错愕。是不是小葛对他先没有了感情了。
被遗弃的一方,心头总是痛楚。不见得就能如此庸洒也。
小葛说:“见工时,怕你多心,以为失恋者心情恶劣,一定会影响工作质素,故而只挑其中一个离职的原因讲。事实上,暂面相识,即提起这种儿女私情,也太不得体了。”
跟葛懿德交往下去,竟是一连串的惊骇,我很真心诚意地说:
“若是现今跟那姓郭的坐在一块儿的小姐是你对手的话,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各方面都胜她千百倍,不论样貌、风采、衣着、品味,甚而可能言语……”
葛懿德笑:“这么说,我岂非输得更惨。”
我哑然。真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
那姓郭的搞什么鬼?
“对不起,江小姐,你的安慰,我非常感激。对方必有跟新人走在一起,而离弃旧人的理由。很可惜,通常理由充分与否,都不影响决定所引致的后果,我们也就不必把理由太过放在心上了。”
“那是几时的事了?”我问。
“什么?”葛懿德有点不明白。
“我是问,你们分手多时了吗?”
既然对方落落大方地说起前事来,我也就不怕这样问。
并非专为好奇,而是希望参照资料,看究竟要失恋多久,才会得变成小葛今日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