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原意是,只要时间配合,联艺一递了投资申请,成竹在胸之际,我就运用自己埋伏在加国投资厅内的势力,对联艺计划采取拖延政策。
收购联艺的行动亦于此时开始,我睹杜青云踌躇满志,必不舍弃,一定进行反收购,到他反收购成功了,大量资金放在联艺股份上;偏偏加国投资厅的正式批准迟迟未发,单是赔上利息就已够他肉刺。何况,消息传出市面,说这块到口的肥肉可能有变,股份一定滑落。
除了这个计划之外,杜青云在新界,希望补地价以兴建。
商住楼字,以及把机器搬入大陆,原本都是极具前景的生意。然,我的联络网,已成天网,疏而不漏;前一项发展,受制于政府签批。一样可以采取拖延政策,使他的资产跟希望一齐狠干。后者呢,当局要鼓励或不鼓励某一类工业,一般很尊重和听信有大投资于国内者的意见。要起破坏作用,不会太难。三路夹攻,原是可以给杜青云制造出一条绝路来的。
然,霍守谦头脑比我清醒。他说得对,所有生意若未曾签约,落实利益,吸引力仍不足以使杜青云作出孤注一掷的决定。他若按动计数机后,看在真金白银份上,拱手称臣,把联艺股票让予代我出面收购的财团,再自行另起炉灶,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念至此,登时气馁。多月来部署的功夫,好像完全毁于一旦。
霍守谦很明显地看出我的失望,说: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一切必须从详计议,非胜券在握,不宜妄动。”
我吸一口气,昂一昂头,控制低落的情绪。
翻心一想,能得到霍守谦这一席话,等于说他已自愿作我的军师,也幸好有他率直而一针见血的提点,才不致弄出功败垂成的后果。我给霍守谦说:
“找别个财团出面收购,我有把握。然,有什么会令杜青云恋恋于联艺的股份而不放手呢?”
“除非联艺拥有一份金矿式的合同,或者成为一只生金蛋的鸡。那么,它的主人才会不舍得割爱。”
我谨记住霍守谦的话。绝对不能小瞧杜青云的智慧,除非他自以为成竹在胸,否则,冒重险骗回来的资产,他断不会谬然冲动,用作赌注。
我问霍守谦说:
“你最知道市场的消息,哪儿有会生金蛋的鸡,能让杜青云恋恋不舍?”
霍守谦望住我,笑而不语。我睁大眼,回望他。突然一室的静温,有很多不言而喻的表情,一下子写在我们二人的脸上。
霍守谦的眼神是贪婪的,投射到我身上来,令我不期然地微微战栗。
世界上并没有免费午餐。任何收益,其实受惠人老早已付出代价。
我必须有此打算。
我挺一挺胸,迎接着霍守谦那冲着我而来的特异、灼热、毫不放松、略带冲动的表情,表示我已有备而战。既是早已打算以本伤人,报仇雪恨,我又何惧之有?再穷凶极恶,也不过是一个证券场中的大鳄而已。
他要钱,绝不成问题。
他要人呢?也未尝不可商量。
此念一生,整个人突然发冷发热似的。
原来伤心、失望、受创、仇恨、怨忽,加在一起,可以如此的威力无穷,把我迅速污染,而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甚而不惜牺牲自己品德清白的人。
代价是早晚要付出的,问题在于,得回来的是否物有所值。
我没有回避霍守谦的眼神,显然给了他极大的鼓舞。
他笑吟吟地答我:“要找生金蛋的鸡不难,最难是在于引得杜青云买了这只鸡之后,如何令那鸡以后就不生金蛋了,才会血本无归。”。
对!
“有这样的鸡吗?”我问。
“有。”
“你肯替我物色?”
“我会为你留意。”
“心目中已约略有了对象吗?”
“你相当心急。”
“对于自己意欲完成的心愿,等候一日是辛苦一日。”
“这我也有同感,真的很能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只为心上有未完成的心愿。”
霍守谦说这番话时,很显露他的诚意。
我微笑。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餐椅的椅背。霍守谦也蓦地回转身来,捉住了我的手,顺势把我带到他的怀抱里。
他的一张脸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贴到我的脸上来了。
我问:
“你这是报恩呢?还是索取酬劳?”
霍守谦并没有放松我,只说:
“既报恩,又索酬,二者如果并存的话,我答应你会早早如愿以偿。”
“你先放开我,我才给你一个答复!”
霍守谦迷惘地松开了手。
我带引着他自餐桌的一头,走到餐桌正中,站在那一大蓬白玫瑰面前,我问:
“你总共送来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答:
“不是一百枝吗?”
“你数数看!”
霍守谦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
“数?”
“对,细心地数一数,这儿一共有多少枝玫瑰?”
霍守谦如言照办。
点数完毕后,说:
“怎么只得九十九枝呢?”
我微笑地看着他,把手穿在他的臂弯内,一齐步出饭厅,边走边轻柔地说:
“不错,饭厅内只有九十九枝玫瑰,因为我把那第一百枝插在睡房床头几的水晶小花瓶内。”
我跟霍守谦一直漫步走至大堂:
“守谦,彼此都是快人快语,我们达成一项协议好不好?
你帮我完成心愿之日,请再送来一百枝玫瑰,那时我让你亲自把那第一百枝插到我的睡房床头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银行家向来比证券佬信誉更好,不是吗?”
“那只是公众的错觉而已。证券界有互补赔偿基金,有史以来拖累市场客户的数目少之又少,比起一间银行倒闭,所引起的公众恐惧与损失,简直属于小巫见大巫。”
“那么,我们一言为定。”我跟霍守谦握手。
“晚了,你要回家去休息,是我们道别的时候了。”
我轻轻地吻在霍守谦的脸庞上。
“你下逐客令?”
“总有留客的一日。”
“我将尽快让那一日来临。”霍守谦无奈地答。
一份难舍难分跃然于他的眉宇之间,他几乎是咬一咬牙,才让我打开大门送走的。
回到自己的睡房来,坐在床头,呆望住那第一百枝玫瑰,我的脑海突然翻腾往事,一宗宗、一件件,仍叫我胆碎心寒,悲痛不已。
伤口原来始终没有愈合,已在含脓溃烂,而医治的方式,想来想去,只有一个。
血债一定血偿。
床头的电话,刹那间响起来,把我自沉思中惊醒。
我抓起来时,是邱仿尧。
“我没有吵醒你吧?”
“没有,还未睡。”我答。
“有好几天没见你面了?”
“嗯?”我茫然地应着。
也许他说得对,这些天来,一门心思都好像放到霍守谦身上去似的。
我这种方式的“移情别恋”,其实对邱仿尧还未曾构成伤害。然,心头仍没由来的有一份对他的歉疚。
完全是因为他太善良,太无辜了。
不爱他,并无罪咎。
不爱他而却害他,就过分残忍了。
不爱他反害他,且还利用他呢,更是罪加一等。
还是老话,一般受过高深教育的人无论怎样精乖灵巧地为自己那些不合理与木公平的行为所作所为所思自圆其说,仍然难逃良心的谴责。
我不是个异乎寻常的歹毒的人,我只不过是非常不幸地遇上了极少数利用本身教育程度去武装自己,以能损人利己的恶棍如杜青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