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然后问:“这儿会不会有吃的?”
对方又从他那褐色的背囊内翻了几包即食面出来,道:“稍候吧!我得去弄点热水。”
然后他往堂屋的另一边走去,那大概是个煮食的地方吧!高掌西跟着走前几步,探头进去,果然是个小厨房,只见陌生汉子已点起那火水炉来烧热水。
“你到过这儿?”高掌西问。
“很久之前。”
“还记得一切。”
“山上的人事不像山间的气候,没大变化。我两年前来过,还是那老样子。”
那男子倒真能干,一下子烧好了水,把热水先往碗筷上浇,冲洗干净,再下面。
当那碗即食面捧到高掌西跟前去时,香喷喷的,吃得高掌西无比欢畅。
她并不知道即食面可以这么好吃。
一则为她根本肚俄,那对味觉是至大的刺激。二则是她很久很久之前吃过即食面,现今有种尝新的好感觉。高掌西的生活不消说是天天宴客,夜夜笙歌,竞日与鲍参翅肚为伴,哪儿有机会吃些民间的粗荣与小食?连即食面对她都属新奇。
“肚子饱了,舒服了一点没有?”男子问。
“好多了。”高掌西笑着答。对方看她一眼,竟有一刹那的晕眩。
原来高掌西这女人在吃饱之后,面露红光,竟这么的漂亮迷人。
男子可能为了要遮掩他心上曾有过的窘态,便慌忙地站起来,把碗筷收回厨房去。
高掌西慌忙跟进去,道:“让我洗吧!”
也不等那男子反应,就把碗筷抢过来,在那水槽中放了水,拿手作布,指抹着碗筷。
男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高掌西的手,没有把视线调开过。
世间上竟有线条与肉色这么柔美的一双手。
这双手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男子忽然生了一阵莫名的冲动,如果这么一双纤纤的如玉葱似的手能在他结实的背上摩挲,那会是多舒畅、多浪漫、多快乐的一回事。
他情不自禁地开腔说话:
“你的手……”
“什么?”高掌西回头问道。
被高掌西这么一问,男子登时语塞,支吾着不知如何作答,显了腼腆。他知道这跟自己的豪爽神态和高个子的魁梧体魄不配衬,因此更急得微微涨红了脸。
至于高掌西,被一个陌生男子这样地盯着和谈及她的一双手,由惊骇而至有点羞愧,她误以为对方是在讪笑她洗碗筷的手势。无疑,她并不善于操作家务,完全没法子记得她何时何日曾做过厨房功夫。此刻的动作,一定是笨手笨脚的,看在这男子眼内,就觉得好笑。
于是,高掌西设法子解释,她说:
“我不懂做家务,这是真的。洗得不干净,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男子差不多吁一口气,他知道高掌西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那就更好。
由于轻松了,故此他问:
“你肯定是外来客,是从香港来吗?”
高掌西本想答:是的。
但她随即想,这面前的男子不是个初相识的陌生人吗?只不过他表现得很大方很斯文也很爽快,给自己的印象很好;又在客观环境上不得不相处,主观心理上对他没有怕生的感觉,才谈上几句罢了,故怎么好一下子向他透露太多有关自己的身分呢!
况且,她不是别人,她是高掌西。
高掌西三个字在香港工商财经界是如雷贯耳的。一提到高崇清家族,连小学生都听过。她怎么能轻率呢!于是,她答:
“我是从美国德萨斯州来的。”
“德萨斯州吗?"男子重复着这个地名,好像有点犹豫。高掌西以为他根本听不明白德萨斯州,于是便加解释:那是美国南部的省分,并不如东西两岸般发达。”
对方答:
“在美国生活不是要凡事亲力亲为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疑惑,高掌西笑着:
“我母亲非常疼我,故此不要我负责家务。”
“你很幸福。”那男子也笑了。
“你是说不用做家务就很幸福?”
“不,不,我的意思是有个疼爱自己的母亲就很幸福。”
高掌西冲口而出:
“谁没有了,母亲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
“如果母亲已不在世呢?”对方这样答。
高掌西怔住了,凝望着眼前的汉子,觉得他似有泪光,便问:
“你母亲不在世了?”
“连所有家人都不知去向。我是个孤儿,在西安出生,在政府的孤儿院长大,从未见过父母。”
“对不起。”高掌西歉然。
“不要紧。身在福中的人最紧要抓住幸福,没有这番好际遇,人还是要活下去的。像我,你看,不是活得顶快乐的。”
“你能这么想,太棒了。”
“谢谢你的鼓励。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有母亲更幸福,
但世界的重大不幸又未必属于无母的孤儿。”
高掌西点头,对这男子有了很好的印象。
彼此似乎熟络起来,就坐着闲谈。
男子还跟高掌西说:
“你饭后要喝咖啡还是茶?”
“什么?”高掌西惊喜地问。
“我只有龙井以及雀巢,合你口味吗?”
然后,男子又从背囊中摸出了几个茶包。
高掌西失笑:
“你那八宝囊内还有什么东西?”
“你留落在荒山野岭之中三天,要用的东西,全部齐备。”
“好,我去烧水。”
“成吗?还是我来吧!别辜负了你母亲把你培养成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
水终于烧开了,高掌西并没有想到水壶是会这么烫的。她一手抓下去,就惊呼起来:
“哎呀!”
男子抢步上前,捉住了高掌西的手,细看,急道:
“你怎么这样笨手笨脚的,看,烫伤了。”
那语气像是成年人责怪一个顽皮的小童,不懂好好照顾自己似。在粗豪的声音内荡漾着温情,充满着关怀。
这为高掌西带来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这感觉无疑是好受的。
好受得令高掌西忘了皮肉的痛楚。
她像个受了惊的孩童,眨着双眼,不敢哭,不敢再喊痛,因为怕再受一种带着情意的责难。
她只抿紧了嘴,不知在细味刚才那掠过心头的好感觉还是在忍住火烫的灼痛。
男子没有留意到高掌西的表情,老早已冲回堂屋找他那背囊,拼命地翻出了一支药膏,再走到高掌西跟前,不由分说,抓起了高掌西的手。
“痛不痛?”他问。
“还可以。”她答。
“不可能不痛,你是如此的娇生惯养,皮光肉滑。”高掌西涨红了脸,在她活着的这二十多三十年里,未尝有人这样子跟她说过话。
这男子,老是在粗糙之中,显示他的细致。
别有一番叫人受落的魅力。
高掌西差不多看傻了眼,她目睹自己的双手交托在一个陌生的男人手中,任由他轻轻地把药膏,一层又一层地涂上去,温柔地扫抚在她右手的五个指头之上。
曾几何时,她高掌西的双手曾经轻轻放在庄达华的手上,将终身付托于他。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然而,结果呢?
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的话,高掌西不是子痛,而是心痛了。
她甩一甩头发,把思维拉回这个陌生男人身上。一个新相识结了自己的照应,竟是如此细腻而又温柔的,为什么呢?
高掌西想,因为他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基本上不相往还,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人性善良的一面得以一帆风顺地发挥出来。
她和他的相处是短暂的,再不会有日后的任何系连,一如蓝天上一撮飘浮的白云,飘过,就算了。因而,一定美丽。这跟她生活圈子内的人物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