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家与高家一向以亲英为荣,以身为殖民地内大家族为光宗耀祖的一回事,在这后过渡期内,当然事事不能靠拢中国,事实上也害怕中国记住了他们曾做过不少现代式的奴颜婢膝勾当,而作某种程度的秋后算帐,故而自念不会受中方信任欢迎。
回过头来,碰上英国派来的这末代港督,又根本有一点老羞成怒似,没把自己对英国尽忠的历史放在眼内,于是很有点措手不及。
高崇清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上不无忧虑。
他跟三个儿子说不上多少句交心话,于是把高掌西找来,与她讨论情势。
单刀直入,高崇清问:
“还有三年日子要过,我们总不能开罪英国吧?”
高掌西苦笑:
“有大把商业握在手上的香港企业家们,谁敢站出来评论中英会谈与九五选举问题半句?爸爸,你并不是众人皆醒你独醉,放心。”
“我们做得积极点,对当权派采取主动,弄好关系,有三年是三年。你看如何?”
高掌西答:
“学李光耀那类人对付彭定康那类英国官,才有生机。”
高崇清一听,心领神会。
李光耀赢得英国人一定程度的尊重,是因为他并不奴颜婢膝,他差不多是跟英国摆明车马硬拼的。
不必谈别的,单问英国的传媒人士,他们最奈何不得的是哪一个地方,差不多异口同声答是新加坡。
李光耀就是不买大英帝国的帐。
不买霸权主义者的帐,依然有本事活下去,且活得光彩,这倒过头来就获得礼让三分。
高崇清不能不对女儿的这个看法表示同意。
但这并不表示他有胆去作此突破。
他本人已有很深蒂固的一套崇英俱英思想,不是容易转变过来的。
唯一的期望,就是在这个后过渡期内,看自己的下一代如何为他扭转局面,为家族带来另外五十年不变的光彩。
这就差不多要看高掌西如何表现了。
高崇清的正室劳长兴没有所出,她早就容许高崇清讨了第二房妾侍。这高家二姨太太叫刘雪琴,出身很低微,是高氏企业一个老伙计的女儿,连中学都没念毕。可是,她命好,一进门就生了长子高镇东,两年后再生高耀南。可是,高崇清对这位妾待的感情并不怎么样。男人对于妻妾一如财帛,贪得无厌。大太太既然已开了一个头,让他娶了妾,就不妨一而再,再而三,于是把高掌西的生母伍甚详讨进来,果然,如鱼得水,宠得她什么似的。
伍芷洋是个念洋书出身的女人,大学毕业后,在大洋行内当行政人员,通过公事认识了高崇清。她是正牌的、如假包换的、社会上公认的第一代职业女性,对高崇清自然有另外一番吸引。
尤其是职业关系,伍芷洋绝对是个心细如尘,且又懂活跃在男人身旁起辅助作用的女人,在公在私都能帮得上忙,就益发得到高崇清的信任和爱宠。
入门之后,高崇清压根儿就拿这第三小妾做私人秘书与助理用,一举两得,便宜之至。
故而,纵使伍芷洋只生掌西一女,还是一直恩宠不衰。无他,高崇清的公事也有某些程度上倚重这小妾之故。
不消说,伍芷洋得宠于丈夫,等于她失宠于大妇,劳长兴与她很有心病。
当然,劳长兴是个自视极高的女人,她压根儿就没有看得起不是名门出身,且自甘做妾的刘雪琴与伍芷洋。不管她们本身的条件如何,一个母凭子贵,一个新派职业女性,认定着都比不上她的掌门身分与资格。
唐朝时的武则天故事,家传户晓,失宠的王皇后,为了要分皇帝的心,宁愿把在感业寺修行的武则天迎回宫来,让个新人去为自己泄一口气。
劳长兴终归也等到了这个机缘,在若干年前,高崇清得了一场病,特设二十四小时的私家护士,把他照顾周全。其中一位甚晓男女主人心意的张玉梅,先行巴结了劳长兴,再讨得高崇清的欢心,便在大妇的撮合,立意分伍芷洋宠的安排下,成为高家的第四位姨太太。
劳长兴的运气显然就比唐朝的皇后好得多。张玉梅进门后,一举得男,改名定北,的确夺了很多高崇清的恩宠,可惜她不但没有成为武则天,且在数年后忽然患癌逝世。劳长兴这一仗就打得很成功了。
她一手把高定北扯过来抚养,当正是亲生儿,加强了她的势力。与此同时,有过张玉梅的出现,伍芷洋就不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
事实上,把张玉梅讨过来,对伍芷洋的刺激是很大的。
她的忧郁,直至女儿高掌西成长后,才可以向她宣泄。
母女俩午夜谈心时,伍芷洋就曾苦笑地告诉女儿:
“我像你的那个年纪,真以为有爱情这回事。”
“你如今就认为没有了爱情吗?”
伍芷洋摇头:
“怎么会有呢!多少的誓海盟山,信誓旦旦,到头来不又是变成乌有。天下间的可爱女人有多少,男人就能爱多少,不是吗?你爸爸已令我惊醒过来了。”
伍芷洋的确是有感而发,她跟高崇清算是自由恋爱结合的。
当年她在富德大洋行工作,上司是英国大班,改了个中国名字叫韦福特。通过工作关系,认识了高崇清。
高崇清是被伍芷洋那种默默勤奋干活,且能把洋鬼子上司服侍得妥妥帖帖的本事所感动。加上,很多次都为了我牺牲,诚属伟大。且高崇清有多过一个女人不相干,只要他最后的一个女人是自己便等于赢,而不是输了。
心安理得地陪伴着高崇清多年的伍芷洋,的确以为自己的魅力悉足以臣服丈夫,不生异志。
谁知若干年后,高崇清又找了个借口,在大妇劳长兴的推波助澜之下,添了个张玉梅。真使伍芷洋面目无光,整个心都碎。
这以后张玉梅虽然早死,高崇清也没有再正式纳妾,但伍芷洋的心境到底不同于前了。
高崇清名正言顺地接受了第四位委侍到高家去,粉碎了她实际上占据丈夫整个心的美梦。
伍芷洋对自己的女儿说:
“男人不是对女人没有爱情,而是男人有太多的爱情。
然则,你又怎么个看法了?”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伍芷洋苦笑道:
“以你爸爸为例,他爱你大妈,是因为劳长兴的名望家势押得住阵,出得场面。他爱老二刘雪琴,是因为她好生养,一下子给他生了双重保险,高家有后。他也爱我,因为我见过世面,可以在商务上帮他很多忙,尽心尽力,忠心耿耿,且不用支额外薪金。他怕是最爱张玉梅,因她留给他一段美好的回忆。从来都是不在身边的是最好的,让他偶然沉醉在无暇的回忆中,误以为自己是情圣,你说多好。至于外头的女人,花枝招展,燕瘦环肥,情欲双全,更值得爱,都真心诚意,怎么办?”
高掌西知道母亲的这番话实在是有感而发,就不好再接嘴,免更惹她伤心。
总之,在这种家庭背景与状况下,高掌西从来都不对爱情作出憧憬,也绝不抱什么希望。
父亲是刻意地栽培她成材,作为家族支柱之一,那就是说,绝不会鼓励她当一个正常的属于丈夫、家庭以及有爱情生命的女人。
母亲的经验,扼杀了她对女人享受爱情的路向与思想。
于是思维与行动都一致地催谷她成为完全独立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