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嘱惜如起草了信稿,让我签发。
惜如的办事能力倒相当高强,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办妥了。
我无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说:
“功劳不能归于我,我只是传递你的主意,是伟特赏你的面子而已。”
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变得多了,我对她渐渐生起好感来。看上去,她总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实心实力地去办。连现住的房屋,她都坚持每月交来租项,要我签收租金。
这也好,凡事均真,两不拖欠,相处会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当顺利。
大概忙足了三个月,金氏整盘数已经核算妥当,所有应办的申报手续亦已办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把招股书印好,广发分包销的经纪,再传到股民手中。
反应相当热烈,傅菁兴奋得不得了。
她跑来跟我说:
“整件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问:
“为什么?你有远行?”
“都是旭晖害的。他原本答应陪父亲到美国去公干,临时又说另有一个商务计划要他亲自处理,去不了。父亲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亲不懂英文,我们跟在他身边公干是当他的翻译,现在缺了旭晖,很多公事进行起来都不方便,旭晖就嘱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对旭晖放得下心。”我是实话实说了。“父亲与丈夫之间,我几时都选择前者。只要拥有前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轻重倒置?”
说起来轻松,听进耳去,再细味心头,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紧,你去吧!现在认购成绩理想,你的功劳少不了,最后关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有什么难题发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对策,别忘了去跟唐襄年说。”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问过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议。”
我笑说:
“没有了你压阵,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帮忙已经够多了,不必再担心,其他进行上的细节我会处理,有困难我也有办法解决。”
“对,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来调笑我了。”
“是真心话,对你,我从不虚伪。”
“好,值得我赏你一顿好吃的,这个周末,你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烧几味好菜。”
“我是没有口福呢!”唐襄年说,“后天就得要到欧洲走一趟,办点公事,顺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络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说这话时,还俏皮地向着我笑。
我当然会意,似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转化到无所不谈、剖心双向的老朋友阶段了。
我问:
“公私两方面都有买卖交易,是吧?”
“对。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隐瞒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证,除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个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来这一套。”
“多谢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这话。”唐襄年说,“待你有日觉得可以爱上我了,我会考虑改邪归正,誓无异志。”
我笑:
“为什么不可以先行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齐牺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给我显灵显圣,我岂不更吃哑巴亏了?”
说罢,我们两人大笑。
的确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我并不责怪唐襄年,他是我这一段人生过程中接触到的最坦白、最真实、最诚恳的朋友。
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欲分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欲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棒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闯天下。
故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禁起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你几时开始未曾入过厨了?”
这句话真问得好。不知是不是在初为人妇时,才下过厨为丈夫弄过一些小食,至今,回首已多年了。
不愉快的过往不必再追寻。我集中精神弄好了一顿可口的晚饭,把一家人吃得开透了心。
连健如非等闲不肯开口赞我的,都破了例说:
“大姐原来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女人。”
惜如只在一旁微笑,没有说什么,却一派志得意满,得其所哉的表情。
康如从来都不多话,更是个男孩子之故,只以行动表示他对我厨艺的支持,把一碟碟菜吃得光光的,碟子能作镜子用,他还把碗举起来,对牛嫂说:
“请替我多添一碗饭。”
这么一说,满桌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尤其是母亲。
她对儿子说:
“你只能吃有什么用呢,书要念得如耀晖般棒,才够醒目。”
康如只是低头拼命吃,仍不造声。”
一旦处于尴尬年龄的男孩子,总是这副比女孩子还要害羞的模样。
再过几年吧,怕他完全如眼前的耀晖一样,开始有种男性日趋成熟的光芒,再加那一身青春与自信的气息,就会如母亲所说的相当醒目了。
相信耀晖留学回来之后,就更似他的兄长信晖。
这么一个念头,究竟是悲是喜,是单纯抑是复杂,是盼望还是无奈,是有目的或是无机心?
我弄不清楚。
只一甩自己的那头短发,把视线掉到坐在饭桌一边的几个孩子身上去。
这四个信晖的孩子长得跟我初嫁进金家去时的耀晖和康如般大了,时光荏苒,真真令人惊骇。
大女儿咏琴长得像她父亲,一对孪生儿咏棋与咏书,看来好笑,竟是我的翻版,那圆大而闪烁光芒的双眼流露出的神采,尤其跟我一般模样。
我暗自欢喜,看他们的神态,犹如照镜子,叫我多么地自傲自满,原来当我志得意满时,是如此令人看得舒服的。